直到出了东宫, 墨鲤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久久不能释怀。
从前他以为民不聊生, 乃是昏君贪官所致, 后来读了史书,又听秦老先生细细讲了一番天下大势, 发现世间之苦, 有诸多根由。其中固然有不少乃是病痛所致, 然而悬壶济世, 终归只能救人, 不能济世。
墨鲤生活的竹山县太过平静, 那里的人跟事也非常简单, 天长日久, 便让墨鲤有了官吏清明百姓便能安居乐业的错觉。
“太子想让你留下,是为了辅助六皇子?”墨鲤忽然问。
孟戚正在遗憾错失了那块天然生成锦鲤花纹的玉牌,闻言先是一愣, 随后摇头道:“其实这位齐朝太子心里知道, 六皇子无法承担他心里的大业。他与我说那些,其实是从文书里看出了‘孟国师’跟其他那些楚朝开国功臣一样,心系天下, 治国平策。楚元帝屠杀功臣, 你认为‘孟国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
墨鲤正要说话,孟戚抬手制止,补充了一句:“用常人的想法,不要把我们当做龙脉。”
“既然做臣子不能实现抱负, 索性自己做皇帝了。”墨鲤很快回答。
“不止这个,还有。”
孟戚翻开那张皇宫的地形简图,头也不抬地说。
墨鲤思索了一阵,试探着问:“你同样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难题……继承人?”
凡人总是要死的,不管孟戚是辅助皇子还是自己称帝,已经八十多岁的“前朝国师”时日无多了,之前心灰意冷的时候倒也算了,现在有机会重新回到权力中枢,难道不想物色一个合适的“学生”,继承或者实现自己的抱负?
“太子给了我一个机会,同时也把问题推给了我。”孟戚并不气恼齐朝太子算计自己的事,一则太子快要死了,二则因为这是阳谋。
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如果孟戚不是太京龙脉,当真是楚朝遗臣,一生心血付之东流,难道就甘心吗?
“他不在意坐皇位的人,也不在意皇帝姓什么,只希望政.权过渡得平平安安,不闹出什么大乱子就成。往远了说,是心系万民,不忍见天下大乱;往近处说,他的几个皇弟不会死于非命,他的妃子,为他效命的下属,以及东宫的内侍宫女都能活下去。”
孟戚对墨鲤解释那位齐朝太子的想法。
墨鲤静默片刻,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这是病急乱投医。”墨鲤摇头道。
他跟孟戚一样,知道真相了也没有半点恼怒之意。
身在皇宫,长于权谋之中的太子,如果真的见人一面就愿意把身家性命跟万里江山都交付出去,反而有问题了。
正如太子所说的,他一死,那块令符就不好使了,像锦衣卫指挥使以及那些看上太子身份来投效的臣子,恨不得将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所谓的万里江山要自己去取,令符也要赶在太子死之前用。
这且不说,就算成功了,还要辛辛苦苦地捏造身份,否则怎么能坐稳天下?
孟戚自己的身份是不能用的,说是楚朝国师,可是外表跟年纪对不上。想要用国师的身份,首先要变老——
孟戚不由自主地望向墨鲤,不禁笑了。
如果大夫冒充楚朝昭华太子的后人,加上前朝国师,手持传国玉玺,再杀死陆璋,在齐朝的太子帮助下掌握军队跟京城,这场谋逆跟改朝换代的戏码,指不定还真能成功。
孟戚没有把这话告诉墨鲤。
“你是大夫,应当知道,病急乱投医总比讳疾忌医要好。无论这位太子希望我们做什么,又算计了什么,他心里总怀有家国,更不在意坐皇位的人是谁,这已经比世间多数人想得通透。有多少人不关心他们死后家国是否沦亡?甚至他们活着的时候都不在意这些。”
太子劝说失败,不是因为孟戚身为龙脉,而是孟戚变了,他跟在楚朝做国师的时候想法已经不同了。
而太子对此一无所知,又怎么能不失败?
太子不知道孟戚对辅助君王,由上自下地开创盛世的那一套失去了信心。
——朝代变更无用,只要做官的还是那样一批人,百姓还依附着土地而活,世道就永远不会改变。
哪怕自己做皇帝也一样,没有人能够随心所欲地推行治国策略并得到朝野上下的一片支持,就算是皇帝本人也不行。
皇权不下乡,有的地方像竹山县这般不从皇命安居乐业,有的地方就会因为天高皇帝远而民不聊生,利政变恶政,惹得百姓怨声载道的事,孟戚见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