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四年,萧景铎再次回到京城的时候,长安满城覆雪,绵长的钟声回荡在一百零八坊上,愈发显得天地空寂,寒风入骨。
天下寺庙鸣钟三月,这是帝王驾崩的征兆。
四年之内,大宣接连失去两位帝王!
皇帝容明哲,如今已经要称呼为先帝了,先帝在临终前颁布圣旨,将皇位传于太子容琅,念新帝年幼,特封嫡长公主乾宁为摄政长公主,代为监管国事。待新帝成年后,再还政于帝王。
寂寂长安因为这道圣旨而掀起了轩然巨浪。
太子容琅是先帝唯一的嫡子,传位于他是朝臣早就料到的事情,可是任谁都没有想到,先帝托孤的辅政人选,不是宰辅,不是几位王爷,甚至都不是太后!
公主摄政,这简直震古绝今,前所未有。一时间,所有人都炸了窝,就连看着容珂长大的几位宰相都一脸沉重的劝谏先帝,要三思而行。
那时容明哲已经非常虚弱了,即使如此,他身上的风仪丝毫未损,反而因为清瘦而更显从容睿智。容明哲非常明确,即使对着满殿朝臣也毫不退让,坚持将军国大权交给自己的嫡长女,一个年仅十六的小姑娘。
容珂就在满朝的议论中,正式接过了朝政大权。自此,全天下都会知道,奏折上的红批并不是公主转述圣上的口谕,那实实在在,就是她的主意。
正月,容明哲正式将容珂推了出来,想在最后的时日护着容珂,好歹让她真正上手。有容明哲压着,这些老臣亲王好歹会收敛些。可惜,上天连容明哲最后的心愿也不肯满足,容明哲撑了没几天,便遗憾地撒手人寰。
建元四年,帝崩。这一年,乾宁公主十六岁,成宗容琅八岁。
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使容明哲刚刚逝世,容琅身上还戴着父孝,也还是被众人督促着换上冕服,登上了太极门。
从太极门到太极殿的宫道极长,台阶重重叠嶂,几乎看不到尽头。年幼的容琅刚刚逝父,还没反应过来被一群人催着换上沉重的帝王冕服,强行推到太极门前,在朔朔寒风中接受百官朝拜。
容琅看着面前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石阶,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他悄悄拽了拽姐姐的袖子:“阿姐,我怕。”
“不用怕,阿琅。”他的长姐亦褪下孝服,换上了庄重的黑色冕服。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太极殿,平稳地朝容琅伸出手:“把手给我。”
容琅才刚刚过了七岁生日,他一直被护在中宫,除了亲人外甚至还没有见过多少外姓人。此刻被这么多人盯着,他无疑害怕极了,可是当他的姐姐将手伸到他的面前,即使面无表情,声音中甚至听不出多少情绪,可是容琅还是莫名其妙地安心下来。
他将手放到容珂手中,被长姐牵着,一步步走上帝国最高的那座宫殿。
看到新帝登上最高点,太极殿外的群臣心情复杂,但还是整齐划一地俯下身去。一时间,只能看到乌泱泱的群臣行礼。
“吾皇万岁,乾宁公主千秋。”
登基大典结束后,被后世称为成宗的小皇帝容琅正式进入史书的视野,而另一位极为特殊的公主,也随之声名大噪。
建安四年,被史书称赞为历代太子楷模的容明哲遗憾逝去,同时,这也预兆着乾宁时代的开启。
萧景铎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见到先帝最后一面,他甚至都没赶上新帝的登基大典。
萧景铎带着寥寥几个随从回到长安,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萧条模样。
长安里永远不缺新鲜事,即使是寒冬也不能折损长安的喧闹,可是国丧期间禁礼乐,车马不息的长安也因此沉寂下来。
更何况,百姓即使不知朝中暗流,也不会不知摄政公主这桩大事。先帝没立摄政王,也没让太后垂帘听政,反而让乾宁公主辅政,这样的反常就连平头百姓也能嗅出不对来。国家正值风云变幻,百姓们不敢沾惹,这段时日连门都少出,更别提其他。
就连不懂政事的秋菊也感觉出不对,惴惴不安地喊了句:“大郎君,这是怎么了?”
她印象中的长安,不至于此啊!
陈词扶着陈县令的牌位,也随着萧景铎几人一同赴京,投奔她的姑姑。陈词本是第一次来到长安,她看到街边的景象时就觉得不对,现在听到秋菊的话,陈词心中越发不安:“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女眷都有感觉,更别说萧景铎。萧景铎看着寂静肃杀的长安,仿佛已经能看到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刀光剑影。萧景铎感到心痛,容珂刚刚失去父亲,丧亲之痛尚未平息,紧接着就要面对这样不友好的开局,甚至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她现在,是不是非常难受?
杵在街上毕竟不是一个好选择,这么一会的功夫,秋菊已经注意到好几拨人在暗暗注意他们,其中甚至有巡逻队的人。秋菊暗暗拽了拽萧景铎的袖子,提醒道:“大郎君,我们不好一直堵在这里,要不先回侯府?”
有了官身不同往日,接到萧景铎要回京的信件后,老夫人早早就派人在城门口接他,现在,这些侯府之人正眼巴巴地看着萧景铎,只等萧景铎发话。
陈词好奇地打量着来迎接的下人,原来,这就是京城里侯府的气派,萧明府果然出身不凡啊……
萧景铎又朝北望了一眼,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不了,你们先随下人回去,我先去诉职。萧林,你亲自送陈姑娘去姑母家,路上务必小心,不得大意。”
萧林领命,侯府的下人却有些想不通:“大郎君,诉职又不急着这一时半刻,好歹回府换身衣服,修整一天啊!老夫人还在侯府里等着呢!”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萧景铎已经翻身上马,一抖马缰就朝前方疾驰而去。侯府之人吃了一嘴浮尘,心里晦气不已。
已经到了京城,陈词也要和秋菊等人分道了。女眷们依依不舍地道了别,这才各自登上马车,由下人护送着朝两个方向走去。
直到已经看不见了,陈词才放下掀帘子的手,幽幽叹了口气。
晋江县这四年,陈词看到的萧景铎总是不疾不徐,胸有成竹,还从没见过他这样不给别人留情面。即使萧景铎和家中关系不睦,以萧景铎的品行,也不至于对下人摆脸色。
那么他今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耐烦听,急忙离开又是为了什么呢?莫非,去吏部述职便真的这样急?
……
萧景铎心急如焚,几乎一刻都等不得了,他甚至都懒得听侯府下人将话说完。反正他们说来说去,总是劝他回侯府拜见祖母父亲,可是这些人,哪里能及得上他现在要做的事情?
萧景铎用最快地速度冲到宫城,然后递了帖子进去。
他现在官品太低,还没有到可以随意面圣的程度。虽然容珂仅是公主,但她代揽朝政,和实权帝王也没差什么,萧景铎没有提前传话就想见到容珂,有些难。
本来萧景铎都不报什么希望了,可是意外的是,仅过来小半个时辰,宫里便来了人,领着萧景铎往里走。
举目四看,太极宫处处都是白幡,在枯枝残雪的映衬下,巍峨的宫室更显肃杀。萧景铎被人带到了两仪殿,一入门,他便看到了一身重孝的容珂。
他心中突然毫无来由地钝痛,几乎是脱口而出:“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