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焰立即转身。
便也立即看到了说话的人。
看起来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可穿着打扮很不寻常——至少在从前的十几年时间里,他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这样的人。
穿一套红底紫条纹的三件套西式正装,剪裁极合体,简直像是这人外生的一层皮肤。衬衫领带马甲胸针手巾一应俱全,每一处褶皱都一丝不苟。一双皮鞋也油光锃亮不染丁点儿尘埃,好似一直放在橱窗里的展示品。而这个老男人的身材体型也极好,这就令他看起来仿佛真是个来自英伦的老派绅士。
他的头发梳成中分,好像抹了发蜡,乌黑油亮。上唇与下巴的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还该是经过精心养护的。鼻子上架了一副圆片墨镜,双手搭在一支漂亮手杖的圆柄上——视线透过墨镜上方来看他。
这人就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沐浴着从窗户里透进来的并不算明澈的阳光。
于是李清焰实实在在地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现在,他意识到刚才哪里不对劲儿了。也记起,在进门的时候他环视这屋子……其实看到了这个人。
那时候,这个人就这么坐着、看自己。可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去,而意识则说,“这人并不在”。
这是指,李清焰认为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很诡异的是,在他想“这房间里有两个人”的时候,这念头该指的是“房间里除自己之外有两个人”。
然而这种念头被什么力量诱导,自己的主观意识便只接受了这个念头表层的意思,而没有进行更加深入地思考。
于是……他忽视了这个人的存在。
这种玩弄意识的手段,远比自己高明。也意味着这个人的境界更在自己之上。现在两人相距两步,李清焰却没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的灵力气息。这意味着要么这人是个不能修行的凡人,要么,就是将自身精气神尽数收敛,没有一丝一毫的外泄。
该是个一级。李清焰想,该是个,自己从未见识过的一级——这世界修行层次最顶端的存在。
而这些存在,平日里大多隐世不出。无论生活作风还是习惯,都与现今这个时代略有些脱节。但这种脱节是很容易理解的——那些人本身就曾经长时间生活在“旧时代”,而今这个“新时代”,于他们而言才算是“刚刚开始”,他们一时间还未能完全接受。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
莲华宗的现任代宗主、裴元修的祖父。他很“年轻”——仅两百多岁。
在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接受能力最强的时候,也正是西风渐盛之时。如果是他做这种打扮……就一点不稀奇。
于是李清焰伸手将身后的椅子挪了挪,退后一步、站到床边去,低声说:“裴先生?”
老人没再说话,而是将眼镜推上去,透过镜片看他。
李清焰便想了想,又说:“您说得有道理。”
然后他转了身,背对这老人。抬手把裴元修的脉,又点了他的大俞、冲阳穴。做了这些再转过来:“这样的确可以叫他恢复得更快些。”
但老人还不说话。李清焰便也不再开口——他脸色平静如常,可已将自己的知觉摧至极盛。凭借对灵力惊人的敏感度,他开始探查周遭是否有强力的禁制、法阵。
随后得出结论:没有。此人并未在这间病房中做任何布置,在外面也没有。
而后开始去看“运”。面前这老人的运……算是他见过的最复杂、最奇特的运了。触手极多,多到了看起来仿佛是一片弥漫的烟雾的地步。李清焰可以理解这一点——这人活了两百多年,又是一派的宗主。门生弟子无数,也必然有极复杂的社会关系。许许多多的人都希望和他攀扯上些什么,他自己因宗派事务的缘故,也没法儿从世俗中超脱,由此才会是这个模样。
至于同自己的联系——一条烟雾般的触腕探了过来。
在从前时候,李清焰是看不到自己的运的。他的运,就好像一个黑洞或者纯粹的虚无。倘有与他产生什么关联的,那探过来的触腕在没挨着自己身体的时候就已经变淡、不见了。仿佛他这个人真是一片虚空,而那些东西一旦挨着他,也都被拉进了虚空里。
但如今他却发现老人同自己相连的这根触腕并未消失,而是绕着他的身体围了一圈——虽然并未直接触碰到他,但也没有消失不见。
在之前十几年的时间里李清焰一直在思考这种“触手”究竟是什么东西。最终他倾向于认为那是因着自己的某种天赋、所看到的事物之间联系的某种具象化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