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英华听到女儿这样回答,把她生了茧子的小手拿过来贴在了自己脸上。
谢英华的脸很光滑,不像十多年后,有色斑、眼袋还有皱纹的刻痕。郑瞳仿佛是第一次摸到妈妈这么年轻的脸,呆怔了一下,不由得眷恋地蹭了蹭。
谢英华的心疼写了满眼,郑瞳看得明明白白:她也觉得自己错了,不该为了自己的面子就让孩子来承担这份责任,练琴多苦、练琴多累,思思学琴四个月来哪次练琴时不是懒懒散散偷奸耍滑的——她明明不是很喜欢钢琴,是自己这个当妈的硬要买,硬要学,硬要逼她的。谢英华多溺爱女儿,她多想说“你要是真不喜欢就不练了吧,我去和园长说”,可又猝然想起女儿的那番话。“你就知道夸奖我,我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低!”……大道理谢英华都懂,她小时候也学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可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谁家父母还忍心让孩子吃苦呢?她就想好好的爱护自己生出来的小宝贝,不让她受半点风吹雨打。
郑瞳看不惯母亲直白的眼神,她觉得自己……没必要被这么热烈的爱着。特别是身为一个开挂玩家、一个作弊分子,满级的上限在哪她自己是知道的,一旦自己长大,失去了天才光环……她不想打击母亲的这份付出,也不想让任何人对她发出惋惜的叹气。
她该是什么样子,她自己知道的。
星期五的晚上到了。今晚,城东的文武广场上,将要举办小星星艺术幼儿园的大班毕业晚会。
由于城东文武区的街道都用“文”、“武”打头的字来命名,因此文武区的唯一一座广场,在1984年建成之初也被命名为文武广场。这个广场一面接居民楼,一面邻新开业的百货商场。除了最中心的喷泉和外围的几条长凳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它的设施,而喷泉也已经坏了很多年,由于空间大,平时就有许多市民喜欢来这里活动,一有什么节日,附近的工厂和学校,也喜欢租用广场的地方来搭建舞台,开晚会。
小星星艺术幼儿园在市里的数十家幼儿园中,算是条件相当不错的了,不光如此,它还是本市开办的第一家艺术幼儿园,在文武广场开毕业晚会,也已经有六年的传统了。现在,每到一年中的八月底,舞台再次筹备起来时,广场周围所有的冰淇淋店就会全部张灯结彩,所有玩具摊贩都带着自己千奇百怪的货品出现在广场周围。荧光棒、风扇帽、戒指糖、激光笔……孩子们会为了自己的私欲,任性地拦住父母;而父母也会难得的宽宏,慷慨地从口袋里拿出零钱钞票。
谢英华今天喜气洋洋,还涂了口红化了妆。她今天亲自下场做后勤兼妆造师,不光给自己的女儿化,还要给其他没带化妆品的小孩画。而被谢英华化过的小孩,无一例外都顶着闪闪发光的银亮片、果冻唇,眉间一个红艳艳的小红点。
谢英华自认也是个赶时髦的女同志。因此她的妆可不同于其他家长化上去的那样,是年画娃娃般统一的鲜红的腮和鲜红的嘴。她就像艺术影楼里的化妆师那样,有一个五彩缤纷的大眼影盘,还有好多瓶闪闪发光的小亮片,更有这些孩子们见都没见过的果冻唇蜜。它们不像膏状口红那般乏味而千篇一律,而是装在糖果似的小管子里,用一把小刷子蘸取着涂到嘴上的,还会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这使得所有小女孩羡慕的目光都集中在郑瞳身上了。甚至有几个女孩当场哭花了脸,不要自己的妈妈化,要郑瞳的妈妈化。于是谢英华女士只好提着一只大包东奔西走,边化妆边哄孩子,连自己家姑娘都顾不上了。
然而郑瞳想的却是:太天真了,等你们成年之后一定万万想不到,轮回了一圈,最尊贵的口红还得是这个年代人手一只的——膏状的!哑光的!正宫大红啊!
白记食杂里。白晰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去上小学了,这两天他总是不安生,像是担心自己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玩耍了似的,每天到处乱跑,小板凳都坐不住了。
今天也是,晚饭吃了一半,白晰就拎着小板凳跑了。
白诚扯着嗓子喊他:“过会儿天黑了!你干啥去啊?”
白晰:“我要去文武广场看晚会。”
李清问了一句:“什么晚会啊?”
白晰:“是小星星的毕业晚会。”
小星星。白巧然耳朵一动:那不是郑瞳念的那所幼儿园吗?
“谁跟你去啊?这大晚上的,没有大人跟着可不行。”白诚说。
白晰老老实实说:“毛毛和大壮都要去,大壮他爸爸也去,他爸爸是扛摄像机的。”
“行,那晚点我们过去接你。”白诚答应了。
白晰一溜烟跑出了门。
白巧然照旧嚼着嘴里的饭,却有点尝不出味了,她琢磨着:郑瞳现在应该在念小班或者中班吧,她是6岁上的学,要等到后年才毕业呢。
不过自己这样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上学呢。白巧然想。
她依旧不能说话,只是能做出的表情渐渐多了一些,也容易了一些。李清还是担心她受欺负,不让她上幼儿园,而所有基础功课都是让白晰负责教的(事实上,白巧然教白晰的时候更多一些)。白诚对此一直持反对态度,夫妻二人已经因为这事吵过不知多少次了。
白巧然心里有谱,她觉得自己肯定能搞定六岁准时上小学的事,但是郑瞳那边,她没什么谱。
——初次重生者,非常容易因沉不住气而跳级,多发生在小学阶段。
《轮回者手册》上的第三页,就写着这么一句。
白巧然想:郑瞳的父母都是普通人,应该还不至于让这么小的孩子幼儿园就跳级。
两天前,谢英华特意去儿童照相馆,给郑瞳租了一间银光闪闪的小公主裙。
公主裙是吊带的,裙摆带着一层又一层的白纱,白纱上缀了一颗又一颗的小星星,在灯光的照耀下,郑瞳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公主,身上披着璀璨的星河。
郑瞳可被人羡慕死了。她是从中班提上来的,她的节目是临时加的,她是全场唯一一个弹钢琴的,还是独奏……很快,孩子们之间就开始谈论这些话题,而探向她的目光,有的充满崇拜,有的则敌意满满。
郑瞳不太喜欢成为别人眼中的焦点,可这一世的谢英华太飘了,飘得郑瞳都有点招架不住了。
郑明和以请吃饭的承诺为代价,叫了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事,几个大男人呼哧气喘地把家里那家钢琴一步一步从五楼抬下来,又抬上租来的小卡车,一步一步运到文武广场。
教音乐的朱老师是个年轻漂亮的女青年,脸上还长着几粒青春痘。郑瞳盯着她时总觉得她简直就是个小女生,根本不像记忆里那个大姑娘,而且好像和重生之前的自己差不多大,也就二十岁。
“这么小就学钢琴,你真棒!”朱老师摸了摸郑瞳的脸。郑瞳脸红了。
人群在广场中也找到了各自的位置,他们绝大多数是由从小星星毕业的孩子们的父母的亲朋好友组成的,放到几年后说就是“应援”,还有一小部分是附近过来看热闹的居民。
白晰就是看热闹的居民之一。他是从文华幼儿园毕业的,那只是街道的一个小幼儿园,从来没有过这么盛大的活动。大壮的爸爸在市广播电视台工作,工作之余,在这一片经常为一些居民活动扛摄像机,所以大壮是要来看热闹的。大壮把毛毛叫来了,毛毛又把白晰叫来了。大壮对此有些不满,但没有明说,只是一个劲的拉着毛毛说悄悄话,几次三番之后,白晰趁他俩不注意,偷偷跑了。
他个头小,很容易就从大人中间钻了过去,直接钻到舞台最前面。
晚会刚刚开场,刷白的灯光打在舞台中央,涂着大红嘴唇的两位小主持人眉飞色舞、抑扬顿挫地背着大人写的稿子,顿时被照得像一对张牙舞爪的小妖物。
白晰目不忍视,眯着眼睛忍到了主持人退场。
接下来就是五颜六色的歌舞表演,小孩子们穿得全都是最鲜艳的高饱和色演出服,白晰站在第一排偏右的位置,正挨着大灯,不一会儿就被晃得眼睛疼,不得不看一会歇一会。往往是一个节目结束后主持人出来报幕时,他就拿胳膊把眼睛挡上了。
就在他再一次挡上眼睛休息的时候,他感到好像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角。
白晰低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是自己的妹妹,白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