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徒问了她一些惯常问题,未解出其中缘由,见一名年轻女子从内院出来,便道:“师姐,这位病人的病症好生奇怪。”
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一身浅烟色裙袍,容貌娟秀,身形有些清瘦。她在叶晞身前坐下,温柔问道:“是什么症状,多久了?”
“两年前开始的,隔一段时间就会身子发凉,头晕乏力,持续数个时辰才消。”
“间隔多久?”
“几天、十几天,或者几十天,不很规律。”
“吃过些什么药?”
叶晞正要答,门外突然涌进几个青年,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大汉,叫道:“大夫,救人!”陆宸忙起身,看了眼伤者,急道:“送到里面,快!”
叶晞见那大汉伤重,皱眉看了一眼,只见他宽头大耳,面色惨白,髯须上沾了些茶渣。陆宸跟着伤者一面走,一面匆匆对叶晞道:“情况紧急,万分抱歉。”叶晞还未来得及回答,几人便进了内院。小学徒上前道:“姑娘稍坐片刻,我去问别的医师。”
去内院走过一圈,学徒回来道:“实在不巧,几位医师都在忙,姑娘恐怕得多等一会儿了。”叶晞只说不急。
不多时,那几名青年从内院出来,边走边说着些什么,叶晞一听,才知他们并不相识,是在为首青年召集下抬了伤者过来的。几人多半还有事,便请了为首那位和另一人留下照看,各自离开。两人找了椅子坐下,一边等一边聊起伤者来。叶晞本打算去找苏凛,起身前却忽然听见两个字,心中一动,默不作声地继续听下去。
“巫师?他真这样说?”一人吃惊道。
为首的青年道:“正是。我发现他时,这人已倒在地上,口中叫着‘巫师’、‘救命’之类的话,我问他也不答,叫了几声便晕过去了。你看他那伤口,像是寻常利器造成的么?”
“的确不像,我从未见过这样细的伤口,还寻不到凶器。”
青年唾道:“寻不到凶器,必是巫术无疑了。这些个肮脏的巫师,也不好生躲着,净跑出来害人!”
叶晞默默起身往内院走去,不愿再听了。
在内院逡巡片刻,她终于望见了苏凛。他正拦住一个人说着什么,余光瞥见她,便侧头以眼神示意她过去。他与那人站在转角处,叶晞看不清他拦住的人,走两步才看得一片白色的衣角,她疾步走去,那人的身形便渐渐显露出来。
是一位白衣青年,十八九岁模样,容貌清和,气质很干净。他手中提了一个木盒,见叶晞过来,便含了微笑点头致意。
看清他全貌的刹那,她心口猛地一突,呆呆站在那里,眸中泛起水雾。苏凛转身看着她,轻叹了一声。
白衣青年迈步往她方向走去,却并未停留,同她擦肩而过。她目光一怔,拉住他衣袖,颤声唤道:“哥哥——”
对方有些惊讶,侧过头温柔笑道:“姑娘认错人了罢?”
她眼泪瞬间涌出,震颤道:“……什么?”
白衣青年微微皱眉,不安地看了苏凛一眼,再看向叶晞,轻声道:“姑娘怎么哭了?”
“你……不认识我了?”
他微笑道:“你就是叶晞姑娘罢?你朋友方才已问了我,我并不姓叶,姑娘认错人了。”
叶晞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把那副画展开,泣道:“你看这幅画像,画的就是我哥哥,就是你!难道我会认错么?”
白衣青年低头看着画像,眉头渐渐拧紧。那画中人与他七八分相似,只年纪略小一两岁,眉间多了些少年气。他凝视须臾,微笑道:“姑娘的兄长确实与我有几分相似,难怪会认错。”
“不是认错,你分明是我哥哥,音容形貌都一样的!”她攥着画泣不成声。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轻声道:“姑娘别哭……”
苏凛上前道:“她哥哥叫叶随风,是清都的调香师,你当真不是?”
“我姓陆,并不会调香,两位想是认错了。”他退一步,一双清眸温和却疏离,“叶姑娘莫伤心,且再去别处寻找罢。”
苏凛还要问,他提了提木盒,示意自己有事在身:“两位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
“哥哥!”叶晞忙伸手要挽留他,却只抓得他一角衣袖。他脚步顿了顿,带出衣袖,从容离去。
眼看白衣青年愈走愈远,她已心痛得没有力气去追,只站在原地哭泣不止,苏凛扶着她安慰道:“别难过,既是认错,再找就是。”
她泣道:“我如何会认错?那就是我哥哥……”
苏凛皱眉道:“可他为何会否认?”
她只摇头说不知,他好言抚慰许久,才劝得她渐渐止住眼泪。见已近日中,他道:“先歇息一会,用过午饭再想办法罢。”
她点头,他便扶了她到一处长椅坐下,自去附近客栈买饭食了。待他提饭回来,却不见叶晞踪影,寻了片刻,终于见她躲在院内一棵大树后,偷眼望着某间诊室。
他往她身旁走几步,从半掩的门中望见了白衣青年。他正与一名医师模样的女子谈话,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桌上放着他之前提的木盒,想来是饭菜。苏凛吹一声口哨,把叶晞叫了回来。
叶晞手中拿着一块点心,却不往嘴里送,低声道:“那位姐姐是之前为我看病的医师,名叫陆宸,与你同年。先前陆医师急诊了一个重伤病人,术后想寻我,我见哥哥和她说话,便躲起来了。”
苏凛道:“你如何知道这些?”
“我问了其他医师,才知我哥哥是这里的病人,由那位陆医师负责治疗。其余的,那医师便不肯透露了。”
他沉默片刻,道:“不知你哥哥得了什么病,我且去问问那位医师。”
她目光沉静:“我去。”
待二人用过饭食,白衣青年也提着木盒走出诊室。他往两人方向斜一眼,径直往后院去了。叶晞道:“我找陆医师问病,你去探我哥哥罢。”
苏凛应下,自去后院了。她敲开诊室门,陆宸邀她坐下,道:“我正要寻你,先前那位病人伤重,还望姑娘理解。”
叶晞微笑道:“我这原是老病,不妨事,陆医师急救要紧。”
“你说犯病时头晕乏力,可细说具体症状么?”
“这病倒不打紧,我此番前来,是想问陆医师别的事。”她望着陆宸双眼,试探道,“先前那位陆风公子,听说也是陆医师的病人,不知他是什么病,来历如何?”
陆宸眉眼一弯,笑道:“你便是叶晞罢?”
叶晞怔道:“他与你说过?”
她坦然道:“他说有位姑娘把他错认成亲人,想来就是你了。”
一听见“错认”二字,她立时怏怏道:“他本就是我哥哥,如何说错认?”说着便把画卷展在陆宸眼前:“这是我哥哥的画像,陆医师且看,与他不像么?”
陆宸凝神看着画像,半晌方道:“的确相像。”
叶晞紧盯她双眼,道:“我哥哥原叫叶随风,如何在这里换了姓名,且不肯回家、不愿认亲?”
她沉思片刻,微笑道:“叶姑娘这话,莫非是怀疑医馆胁迫他,不允离开么?”
叶晞凝眸道:“若他真患病得医馆救治,我叶家十分感激,只不知他是什么病,为何一定要留在此处?”
“我为他治病,自当保守病人隐私。”
她急道:“他毕竟是我哥哥!”
陆宸垂眼看着画中人,笑道:“这画的确与他相像,却未必是他。且说说你哥哥的事罢,若能与他对上,我自然说与你听。”
叶晞暗暗咬牙,却知不可心急,便道:“哥哥与我同在清都长大,两年前他因事前往泉州,自此杳无音讯,我这才往西一路追寻。”
“烟城的确是清都至泉州的必经之地,你将他认成亲人,也是应当。只是你方才说,你哥哥是两年前离家的么?”
“正是,他四月廿二离家,距今恰好两年。”
陆宸道:“这便怪了,我见他时,却是前年十二月,正值隆冬。清都到泉州至多三月路程,你或许真认错了。”
“我与他一同长大,断不会认错!你们莫再以这等说辞应付我了。”叶晞薄怒,又强按下不悦道,“我听陆医师所说,似乎并不确定他一定不是我哥哥,或许是他有意隐瞒,我亦不怨医馆。还请陆医师告知,他究竟是什么病,为何在此停留?”
陆宸沉思良久,方道:“罢了,瞒你无益,我便告知你罢。那年冬日我外出诊病,路过城郊,去时还未发现有人,回来时便见他倒在雪地。我将他带回医馆,因他久病不愈,便一直收容至今。”
她急道:“久病不愈?可是在雪地染了风寒?”
陆宸摇头道:“非是风寒——是失忆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