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宫城,辰瀚殿中。
皇帝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袍,周身烟雾缭绕,静静地坐在蒲团之上。
如果不是暂时遗忘他至尊的身份,以及煊赫的权势,此刻的皇帝就像是个普通的修行人,默默地静修而已。
他的手指在眼前的古物之上抚摸而过。
“真灵位业图,玄门各宗各脉,几乎皆有存神观想之术,据说便是从此图所出,这一副是当年天师道传给前朝的古物。其上有七位长生修士的神念留痕,你拿去好好参考,未尝不能成就步虚业位。”
如今的大梁天子缓缓地说着,在他下手,跪着一个身穿黑色绸衫的中年男子,他脸上有着玄色的脉络,仿佛是某种纹路,透着一股古拙质朴的气息。
中年男子静静地跪在那里,周围的空气之中却有种种异象,一道到绿色的枝丫似乎正在从这个男人身上向外蔓延而去,不过很快便转瞬消失。
曾墨周,如今大梁靖夜司首领,第四品步虚境界的高手。
“李一真拷问多次,都没有能够给苏彻定下大罪的罪名。但是能够罗织的也有几条,苏彻与鬼修雪夫人似乎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地方。此女之前曾经在朝中多方招揽各大世家意欲牟取沧浪江神之位……”
“嗯?”
皇帝的声音淡漠,让人不清楚他对此事到底是否抱有兴趣。
靖夜司的首领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位主君的表现,接着淡淡说道。
“臣等多方查证,前朝之时有一位鲢昭仪最为得宠,曾侍奉三代帝王,后来重新回返沧浪水中。这雪夫人应当就是当年鲢昭仪的血脉,也就是说她是前朝贵女。勾结前朝,意图谋反这一件,应该是可以扣上。”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轻声一笑。
“陛下?”
曾墨周将头低下,头顶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这位雪夫人到底算是前朝哪一位的贵女。”皇帝摇了摇头道:“太过牵强了,恐怕朝廷内外不会服气。而且他毕竟如今是在黄天道那里,总不能派人去上面把他抓回来定罪。”
“陛下的意思是,我们选的罪名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最好是让他从此以后无法在朝堂上立足,但是又不至于同苏家闹得太过难看?”
“墨周,你随我多少年了?”
“陛下当年尚未登基之时,臣便追随在侧,算到现在,也有五十多年了。”
“五十多年。”
皇帝看着曾墨周道:“再给你五十年,你有信心证道长生吗?”
“臣不能欺君,臣现在不是苏规的对手。再过五十年,臣恐怕苏规已经积累圆满,证道长生了。中土之内,玄门难成长生,但是苏规并非玄门修士。”
“唉。”
皇帝幽幽一叹。
“韦怀文那边可有消息了?”
“韦怀文屯兵姑孰,每日整军讲武,艨艟巨舰横行江面。庾赜每日出入东宫,与太子交流之时皆屏退左右,太子最近时有忧色,臣担心他们有非常之变……”
曾墨周跪拜道:“陛下,为今之计,唯有请老祖出山一次,震慑群小。”
沉默。
清寒的辰瀚殿此时有多了几分凄冷。
“玉景道的真人可曾联系上了?”
“陛下,如今正好有一位岳峦岳真人正在慈州,不过陛下也应该知道,他们应该是不愿意现身的。”
玉景道啊,到底还是靠不住的。
“老祖不能出山。”
面对这自己这个最忠诚的臣子,皇帝也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直接将情况说明。
“以御史台和靖夜司的力量,对上苏规,你们有几成把握?”
“臣不能欺君,臣不知道。”
曾墨周道:“陛下曾经说迎立国师一事,臣听闻栖霞山上似乎有隐世之佛,或许派人前去查访,也能有所……”
“缓不济急。”
皇帝站起身来,他缓缓走下蒲团,走到一扇窗前,看着眼前的一片山河。
“这一次到底是我走错了。”
“陛下。”
曾墨周将头埋低:“为今之计,只有召太子入宫。贼人不管有什么成算,总绕不过太子……”
“不能。”
皇帝看着眼下的江山。
“你是想让朕去求他们吗?”
“朕乃天子,自中古以来,中土正朔所在,乃是一代人皇。”
皇帝的话语气势雄浑,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
“政自我出,权自我下。若是让朕向他们的低头,那朕也不在是朕了。”
皇帝的眼神冷冽地望向下面。
“可是陛下,眼下的时局……”
曾墨周低头道:“眼下靖夜司共有还丹死士十二位,御史台内誓死效忠陛下的行幽御史十五位。算上微臣,即便同苏规恶战一场,除了将这建康打成一片白地,恐怕也没有更好的结果。”
“那就不必打了。”
皇帝伸出一根手指,轻飘飘地将头上的玉簪摘下,一头墨发就这样散落下来。
“继续隐于暗处吧。”
“可是……”
“他要做宇文睿,也要看我成不成全他。若是把你们都赔进去了,不要说是宇文睿,他能直接改朝换代。”
皇帝的眼睛之中闪过一丝幽光。
“这一局棋不过才到中盘,没有弃子认输的道理。回去烧毁密探名册,全部转入暗处。”
皇帝看着曾墨周微微一笑。
“唉,想不到你我君臣也有如此落魄的一天。”
“陛下。”
曾墨周看着上面的帝王。
这一刻,皇帝就像是被抽去了脊梁,似乎苍老了无数岁。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罪名,朕不认,他们不能安给我。”
皇帝重新坐在了蒲团上。
他忽然睁开眼睛。
“外面,外面怎么了?”
一股剧烈的元气波动,此刻正在动摇着皇城。
“像是玄门法度,应当不是苏规。”
曾墨周双手向着皇帝抱拳一礼。
“微臣这就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