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真是自己多虑了……
李熙仰望着东天那轮冉冉升起的朝阳,心里一片通明:没有阴谋诡计的大唐真好。
洗漱完毕,时辰尚早,杨宅的下人们已经起来劳作,一个个打着哈欠,梦游似的走来走去,这个时代生活节奏缓慢,长安的东西两市要到午后才开,即使是商人此刻起床也显得早,何况一位子爵家?再破败也不是平民百姓可以比拟的。
李熙不知道这一家子平日靠什么生活,子爵和诰命夫人有没有俸禄,还待查明。但看起来杨宅的确是十分破败了,梁柱上朱漆剥落,屋顶上也长满了杂草,地上的砖道应该是新近重新翻修过的,否则极有可能都不能走人了。
翻修的钱自然是刘默彤出的,这让李熙的心里又安了一些,直到昨天下午,自己对刘默彤还一肚子提防,但是也奇怪,只是一晚上,突然之间自己就对他撤去了一切心防。人这种生物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怕是这世上最微妙和不可琢磨的了。
李熙自嘲地笑了一回,低头钻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了杨宅后院,一个正在扫地的仆人向他点头招呼了一声,是旺财,不知为什么,李熙对这个少年十分感兴趣,难道仅仅只是他的名字?
“旺财,老夫人起来了没有?”
“起来了,戚大娘进去有一会了。”
这个旺财说话就是言简意赅,很好,我很喜欢。
“旺财,你不错,愿意跟我去韶州逛逛吗?”
“但凭少主人吩咐。”
旺财扶着竹帚,低着头答道,声音不大,言语不多,干脆利索。
“嗯,很好,你忙吧。”李熙朝他笑了笑,背负着双手向西院走了去。小楼窗、户皆开,一眼就能见到杨葛氏端坐在梳妆台前,正由戚氏帮着梳头。
“这大清早的也不怕冷。”李熙嘀咕了一句,走过去想把窗户关了,手已经伸出,又改变了主意。
“或许早上透透气也有好处。”他这样想着,就咳嗽了两声,推门走了进去。老夫人昨晚应该睡的不错,面颊红扑扑的,如一瓣粉红色的桃花。
李熙叩拜问安后,又问:“阿婆昨夜睡的可稳当。”
“稳当,稳当,你少给我点气受,我就稳当啦。”
杨葛氏故意虎起了脸,戚氏则朝李熙笑了笑,眼眸透亮,昨晚天黑没觉得,戚氏虽然奔四的人了,保养得宜,看来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尤其是身段,苗条婀娜多姿,分明是刚成婚尚未生育的少妇嘛,又哪像四个孩子的母亲?
李熙琢磨着有必要回头让崔莺莺来跟戚氏多沟通沟通,哦,她还小,过两年再说罢。
“那个,孙儿今早是特意过来请罪的。”李熙嗫嚅着,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你有什么罪过,你是国家的大功臣,天子赐婚贵妃给赏,你会有罪过吗?”
“嗯,那个,我跟沐家小娘子那事吧……”李熙把一早编好的说辞磕磕巴巴地复述了一遍。语言真挚,感情充沛,在这段说辞中,凡有关杨赞和沐雅馨私会的细节,李熙全一句话匆匆带过,对这段露水感情的反思也避重就轻,李熙相信这些都不是杨葛氏所关注的。
她关注的应该是此事如何善后,李熙苦思冥想的重点也正在此,在这一点上,李熙充分塑造起了一个少不更事,行事莽撞,却十分有担当的世家公子形象。他代表杨赞很负责任地宣布:
“一人做事一人当,孙儿捅下的篓子,孙儿一力承担。我今天就去沐家请罪去,沐小娘子要打要杀,我都忍了,总要让她心满意足才好。”
“哼,你好大的出息。一位当朝爵爷去给商贾之妇请罪,传出去不怕让人笑掉大牙?”杨葛氏出言讥讽道,“我且问你,你跟她私定的婚约,还做不做数?若她父母取出你亲笔写的婚约逼你娶她为妻,你怎么说?”
这个问题,一早已经和刘默彤复习过了,此刻再回答一边,李熙感觉自己好像在考试作弊,不过这种感觉真不错。
“我写那张婚约时,尚不满十五,他若逼婚,我就说是游戏之言当不得真。但这么说的话,难免被人耻笑咱家无信义。我不这样说,我拿天子赐婚说事,身为臣子天子赐婚怎敢推拒,却非我杨赞薄情寡义。我再答应他父母以平妻之礼聘她过门来,待将来我封侯拜相了,再正式给她一个平妻名分。咱如今是官了,民不与官斗,谅他父母也不敢再纠缠。阿婆,你看孙儿这么处置,于情于理是否妥当?我这两年在外面是不是长进了不少呢。”
“噗!”正在梳头的戚氏闻听这话,忍不住笑了一声。手指微微轻颤了一下,牛角梳上就挂落了杨葛氏的一绺头发。
“嗳哟!你个死人。”杨葛氏夸张地尖叫了一声,一手抱头,腾出一手来狠狠地掐了戚氏两把,戚氏沤了她一眼,但笑不语。
李熙听刘默彤说过,戚氏侍候杨葛氏有三十年了,同生共死过,名为主仆,实同母子,亲密的不得了。两个人私下里经常吵吵闹闹,把拌嘴当乐子。
刘默彤叮嘱过他,见此情形不必大惊小怪,更不可出言斥责戚氏,一切顺其自然即可。李熙心里奇怪:戚氏今天怎么忍了,难不成看出了什么?
“……那边有位朝廷的命官呢。”戚氏提醒道。
“他就是封侯拜相了,也是我孙子。”杨葛氏嗔道,“你去替我瞧瞧,那边跪着的真是我那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来的孙儿吗?我怎么听着声音有点不对呢,还有这番话,说着一咕噜一咕噜的,能噎死个人,跟我那说话细声慢语,字斟句酌的孙儿一点也不像啊?”
杨葛氏说的煞有介事,戚氏抿着嘴含着笑,还真的走了过来。李熙憨笑着,明知二人是在开自己的玩笑,心却仍旧揪作了一团,这冒名顶替的活真不是个人干的啊。
戚氏围着李熙转了一圈,走回去,跟杨葛氏说:“何止说话的腔调不对,长相也不对,这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分明是个二十多岁的人嘛,哎呀,老夫人,都怪你抠门,昨晚我说点两只蜡你偏要点一支,灯火不明,没看清咱们可能让人骗了,大郎让人给掉了包!”
又煞有介事地冲着李熙喊道:“你这傻大汉是从哪窜出来的,到咱家来混吃混喝吗,劝你早走,咱们家一天两顿饭都吃不饱,迟早饿杀你。”
“嘿嘿嘿……”李熙开始装傻。
装傻的效果不错,始作俑者者杨葛氏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十分豪迈,戚氏也笑了起来,笑的肚子疼。
“嘿嘿嘿……”李熙陪着傻笑,心里却暗自得意,如果这样她们都认不出自己是个水货,那这偷梁换柱之计,是实打实地成了。
继今早解开了对刘默彤的心结,又一个死结也解开了。
“元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这真是个不平凡的好日子。”李熙很享受地呼吸了一口从窗外透进来的清冷空气。有些丝丝甜甜的香气,是菊花的味道。
“……找人家约会还不算,还要正儿八经地给人写一份婚约。嗨哟,统共三十七个字,你竟写错了六个,你真是我杨门的好儿孙呐,那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嘿嘿嘿……”李熙继续装傻。
“……你既发下来那么大的宏誓大愿,何以才过了两年,就把人家抛在脑后了呢。‘杨氏凌空杀’说的是你吧,伸着舌头在天子面前追舞姬的,说的也是你吧。你可真能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