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乙收笛躬身,掌声、叫好声雷鸣般响了起来,高宗激动不已,也跟着拊掌称赞。半晌,声音稍歇,高宗问道:“曾小乙,你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曾小乙道:“这只曲子是草民自填的’采莲行’。”
高宗道:“眼下有藕、有橘、有柿子,都是秋冬之物,你为何吹了一首’采莲行’?”
曾小乙道:“‘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藕经凉、橘经露、柿子经霜,既为秋冬鲜果,自有岁寒之心。草民一曲’采莲行’,欲将六月处暑唤回人间。敢问陛下,酷热炎炎之时,想不想念这岁寒之物?”
曾小乙所引用的是唐代诗人张九龄“感遇”一诗,诗人以丹橘自比,说自己是一片丹心,欲报答明主,却怀才不遇。高宗如何不明白曾小乙的意思,当即拍案赞道:“好个’自有岁寒心’!好个曾小乙!”遂向张俊道:“张卿,你这太平楼里有这等怀才不遇的奇人,你晓不晓得?”
张俊大汗涔涔,下跪道:“陛下谬赞了,微臣只道这曾小乙是行伍出身,不晓得他竟然是文武全才。”他这句话自然是撒谎,范廷轩心道:“曾小乙是你的摇钱树,你岂能不知?”
高宗叫张俊起来,又向曾小乙道:“给朕说一说,你想要个什么官职?”在座重臣都是一惊:“皇帝用人向来谨慎,怎会因曾小乙一支曲子,就要封他官做?”
曾小乙下跪道:“陛下恕罪,草民在这酒楼以贩歌为生,已是心满意足。草名是卑贱之身不敢玷污庙堂,请陛下收回成命,也好教草民报答主公的养育之恩。”众人见他说得诚恳,心中颇以为张俊给了他好些恩惠。只有张氏父子心中奇怪:“这曾小乙向来高傲,怎么今天忽然转了性?”
高宗见他回绝自己的恩典,不大愉快,便默然不语。秦桧最会揣测圣意,便向曾小乙道:“大胆奴才,陛下赐你官职是在内廷,你道是要让你和在座众位大人一起站在选徳殿上么?你这班推脱,难不成是清河郡王不放你?”选徳殿是皇帝早朝的地方,秦桧这样说不可谓不毒,既维护了高宗的面子,又令在座众臣心中喜欢,最毒的是把话头引到张俊父子身上。张俊忙道:“相国何出此言,曾小乙不过是军中小校,我有什么不舍得的。只是招进宫中,难免伤了陛下颜面。”高宗听秦桧、张俊都给自己圆场,也自忖刚才说话太急,此时正好下个台阶,便道:“曾小乙,你既然不肯到宫中去,就继续留在太平楼吧!”张俊喝道:“还不快退下!”
曾小乙却道:“陛下息怒。草民别无所长,只会填词唱曲,固然不敢奢望庙堂。陛下今日驾临太平楼,是万民之福,草民斗胆竭诚,再为陛下献歌一曲可好?”
秦桧见在曾小乙身上找不出主意来排挤张俊,便抢道:“陛下,听男子唱歌有什么好?今日大理国第一妙音也在楼中,请她唱上一曲岂不妙哉?”
高宗自幼受其父徽宗皇帝熏陶,于音律一道十分痴迷,刚才听罢曾小乙吹笛,委实受用,心想就是父皇在场,也必对曾小乙青眼有加,此刻要他退下,老大不情愿,哪里管什么大理国第一妙音。只是秦桧一向机敏,怎么此刻倒没看懂他自己的意思,不给自己垫个台阶下?正自踌躇,忽然对面席间站起一个碧衣少女,面罩白纱,向自己这边盈盈拜倒,朗声道:“陛下万福,大理国民女白慕华叩祝陛下圣安。”她虽口中自称“白慕华”,其实正是蓝月谷谷主苗水仙,只是在座君臣无一人知道。
高宗大奇,忙问秦桧缘由。秦桧道:“启禀陛下,这位白姑娘,是昨日和大理国相府的两位公子一同入京的。微臣想他们不远千里而来,实属不易,便私自将他们带到这宴会上,也好叫他们一睹陛下丰采。”
高宗问道:“高相国府上的公子是哪两位?”
高寿贞、郑元锋坐在苗水仙身旁,听到高宗问询,忙离席下拜,通报了姓名。高宗本因禁军丢失了“双生雪莲”,担心大理国会遣使臣前来质问,此刻见对方派了相国公子前来,又见他举止恭谨,猜想大理国也不敢造次,心中甚喜,便道:“既然秦卿说你是大理国第一妙音,你不妨给朕唱上一曲。”
苗水仙道:“大宋人杰地灵,济济英才,民女哪敢献丑?刚才这位曾相公说要为陛下献上一曲,民女倒不敢抢了他的先。不妨请曾相公先唱,要是胜过民女,民女也好知难而退。”说着眼波向曾小乙一转,曾小乙向他颔首示谢。
高宗笑道:“你很会说话。那么,曾小乙,你且唱来!”
曾小乙道:“草民这支曲子改编自李太白的’清平调’,须斟酒敲盏伴唱,恳请陛下恩准草民到驾前演奏。”
高宗准了。曾小乙走到天字一号厅外戏台上,高宗指着桌上七只青瓷碗、一双千足银箸,向内侍道:“把这个拿去给他用。”此时皇帝丝毫不拘礼法,众臣料想他已经喝得开怀,无人敢上前劝阻。
曾小乙叩首称谢,将七只青瓷碗一字排开,从一旁同伴手中取过酒壶,举手斟酒入碗,酒浆流出细如丝线,从左至右、由多渐少,半点也不溢出。曾小乙双手各执一枝银箸,抬眼向高宗一瞧,见高宗点头,先自出声唱道:
“我从东海捧珠来,长问天宫玉闼开。
绛袂锦衣遮不住,毕竟真龙下瑶台。”
他虽为男子,但发音清亮,绵绵悦耳,令人闻之心荡。高宗微笑点头,心想:“起句平平,无甚文采。好在说朕是真龙,倒也贴切。”只听得曾小乙双箸轻击数下,碧玉碗叮叮作响,五音齐备,复有清角、清羽两个偏音,音律精准丝毫不逊色于上等的七弦琴,高宗及众臣都暗暗称奇。曾小乙手上加快,有时单击数下,有时双腕齐震,那响声便绵绵不绝,瑰丽成章。曾小乙又唱道:
“汴城烟阙尽飞花,迢递离愁燕子斜。
借问尺幅何处寄,过江南望又咨嗟。”
这一段是说东京汴梁一片狼烟过后,到处落花纷飞,那些南来的燕子只因负载了太多离愁,几乎飞不动了。燕子问行人该向哪里寄送书信,行人告诉燕子,过了江去,还要往南走,燕子不禁感叹路途遥远。这段词虽未直言高宗偏安江南,但借离人愁绪道出了祖国山河破碎带来的种种悲凉,在座众臣不乏北地之人,逃离故乡二十年,此刻听到曾小乙歌喉婉转,音律悲怆,不由得潸潸落泪。秦桧见高宗猝然变色,心知不妙,便欲上前喝止。高宗却黯然伸手,阻住秦桧,仍由曾小乙往下唱。那曾小乙旁若无人,状如疯癫,手中银箸越敲越快,忽然将银箸伸进第二只碗,手腕扬起,挑出数滴酒飞到第一只碗中,如此接连飞挑,瞬间把两个清角、清羽的偏音,换成了变宫、变徵,重新组定了音阶。整个曲调忽然变得呜咽苍凉。曾小乙星目中突然留下两股热泪,声音顿转粗犷,吐字铿然:
“兵在匣中何不鸣?当年塞外冒顿惊。
可怜华夏多骄子,忍教英男粉太平。”
唱到这里咬牙切齿,暴吼一声,喝道:“昏君,你宠信奸佞,冤杀忠良,折辱我华夏大好男儿,你死有余辜!”直吓得众臣肝胆尽裂。
张俊拍案大骂:“曾小乙,你要造反么?”秦桧却嚷着:“来人,把这逆贼给我拿下。”
原来曾小乙这最后一段,是在痛骂昏君奸臣:前一句骂他们把当年令金贼闻风丧胆的神兵利器所在匣子里,那自是为韩世忠、岳飞鸣不平;后一句却是为所有太平楼的“花腿军”兄弟们登高一呼,说“我们本来是华夏骄子、堂堂男儿,却被张俊这贪官逼迫,在这里建酒楼、吹笛子、唱小曲,为你半壁江山粉饰太平”。这种话,张俊岂能忍受?只因曾小乙这最后一段曲子唱出了一旁“花腿军”的心声,竟没有一人愿意上前制服他。张俊连声呼喊楼外禁军,曾小乙却剑眉一样,从怀中摸出一支匕首,蹭地扑向高宗。
高宗与曾小乙相距不过丈许,见他如疯虎般扑来,早已吓得双腿发软,哪还能有力气躲开这支匕首?
注:赵构先后有两个年号,建炎和绍兴,死后庙号“高宗”。史家称呼古代帝王有既定习惯,如汉魏时期,习惯以谥号称呼,“汉武帝”;唐宋时期,习惯以庙号称呼,如“宋太祖”;到得明清时期,则习惯以年号称呼,如“崇祯”、“康熙”。庙号、谥号是帝王驾崩后才有的称呼,所以宋高宗在世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庙号是“高宗”。但大家已经称呼习惯了,作者此处便从简,以“高宗”指代赵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