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水仙不耐烦了,急道:“小乙哥,你文绉绉地说了这么半天,我一句没听懂,只管捡重点说,把人听得要急死了。”苏柳却被曾毅说得悠然神往,心想:“若有一日,我和娥妹在这梅园里烹茶谈天,该是多美好的事情。”想到这里又不禁想到了杨思岳,心道:“若说烹茶谈天,说些奇闻异事,思岳才是最在行的。和她在一起游逛临安那几日,现在想想真不知道有多快活,似乎我和娥妹在一起这么多年也没有那几日快活。该死!我怎么老是想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曾毅见苗水仙心急,会心一笑,道:“我正陶醉在满园梅香之中,忽然听到有女子的欢笑,那笑声清纯可爱,却丝毫不失端庄,真是让人闻之忘俗!”
苗水仙打趣道:“我说你怎么把日子也记得这么清楚,想来你遇到了什么可人儿了。”
苏柳嗔道:“你好好听着,别打岔。”苗水仙白了他一眼,道:“偏你爱多嘴。小乙哥,你说你的。”
曾毅却丝毫没在意两人拌嘴,兀自缱绻,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一样,缓缓道:“我听到笑声后正自出神,忽听梅林中那个清脆的声音诵道: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这是林和靖先生的’山园小梅’,我生平最敬佩林先生气节,如何不知?只是林先生的诗作向来少人传诵,没想到在张家的后花园竟有人吟咏,未见其人便引为知音。
“林中那女子忽然叹道:’良辰美景,却无音乐,岂不乏味?罗浮,去取我的琴来。’我猜那罗浮想必是这位小姐的丫鬟,而这小姐应该是张俊的千金。’罗浮’是梅花的别称,张小姐给自己的丫鬟取名’罗浮’,显然是爱梅成痴了。这满园梅花一定张俊是拗不过他家小姐,任由她开辟种植的。那丫鬟片刻取了琴来,接着便响起了琴声。我一听琴声就知道这把琴不是俗物,只是那小姐的指法却显得不很流畅,断断续续地弹了一会,就’铿’的一声不弹了。我尚自奇怪,只听她说:’和靖先生这首《梅梢月》太复杂了,我总是弹不熟练,要是能有个人教教我多好。’罗浮劝道:’小姐,找遍临安城,哪有人弹得比你好?要我说已经很好了。这首曲子既然这么难,肯定没有人比得过小姐。’张小姐笑道:’就你嘴甜。哎,不是我笑话你,这首曲子的旋律极为复杂,转音也十分幽微,若不是行家,听不出里面的岔子的。’”
苗水仙、苏柳听他学那女子的语气惟妙惟肖,虽未见女子本人,也猜想她是个绝美脱俗的大家闺秀。只是苗水仙颇有不屑之色,想要插话,却见苏柳眼睛向曾毅转了一转,知道曾毅对那女子爱慕之至,就不再出声了。
曾毅道:“我听张小姐这一番言语,心想她确是抚琴高手。当时也没想唐突不唐突,抽出腰中的笛子,便吹起这支曲子来。我一旦吹起笛子,就神游物外,周遭情形一概不觉。等到一曲终了,忽然身畔响起掌声来,我回过身材,才见到一位明眸皓齿、肤白若雪的女子静静地站在面前,身后跟着个眉眼嬉笑的小丫鬟。主仆俩都衣着素雅,身披雪白裘,在冷月、梅海的映衬直下,显得清雅绝俗。我赶忙躬身道歉,那小姐只是微微一笑,欠身还礼。小丫鬟罗浮倒是机灵,问道:’相公,你是谁啊?’
“我赶忙报了自己的姓名,张小姐’唔’了一声,我问:’小姐想必是张大帅的千金吧?’张小姐微微点头,冲我莞尔一笑。那一笑真是教满园月光、梅花都暗淡下去,也教我心神荡漾,觉得茫茫天地中只有她一人。我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然直接问她的芳名。她脸色一红,转身欲走,罗浮却抢着道:’我家小姐叫张解意。’张小姐嗔道:’偏你多嘴。’那丫鬟吐了个舌头,冲我眉开眼笑。我当时一听这名字,真是黯然**,脱口吟道:’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哦,两位可能不知道,这是唐代诗人崔道融的《梅花诗》,张小姐的名字就是出自这两句诗。我当时赞道:’小姐,你可真是梅花的知己啊!’她听我说出了她闺名的出处,虽然面露羞赧,但看得出心里十分喜欢。我大着胆子问她:’刚才那首《梅梢月》,小姐弹得韵律迟滞,想是练习未熟?’她点点头道:’相公刚才吹得不仅熟练,更是深情款款,想是音律高手了。’我谦虚了几句,她又说道:’我这把琴就叫’梅梢月’,也是林和靖先生传下的。公子若不嫌弃,再用此琴演奏一遍可好?’听到她如此提议,我怎会拒绝,当即坐下来抚琴演奏。演奏到急弦处,她就轻轻吟诵崔道融的梅花诗,与我琴声相和。等到七弦一合,我再去瞧她时,她竟然默默地流下泪来。我不知道触动了她什么伤心事,呆在那里局促不安,正要出声安慰,她自己却主动说道:’我听到相公琴声,意境悠远,自己不由地感怀起来,在尊前失态,还望见谅。’我与她寒暄了几句,只是心里有一百句、一万句想说的话又不敢说出口。张小姐突然道:’听相公演奏,端的是林和靖先生的知音。’我再也按捺不住,脱口道:’小姐是我的知音。’”
苗水仙“噗嗤”一笑,道:“小乙哥,你倒很会讨女孩子欢心,那张小姐听了你这句话肯定开心死了。”
曾毅摇摇头道:“并没有,张小姐脸色一红,转身告辞了。”
苏柳点点头,心道:“张小姐果然是大家闺秀,举止端庄合礼。”
苗水仙却道:“这位小姐真是冰雪聪明,懂得以进为退,换成我我却做不来。”
苗水仙显然说得不错,曾毅见她猜中了张解意的心思,十分欣慰,但也不禁怅然叹了口气。苗水仙问道:“小乙哥,你怎么了?”
曾毅黯然道:“苗姑娘既然猜中了解意的心思,后面的事想必也猜得**不离十了。那晚分别后,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唐突了她,回到房间里好生懊悔,整整一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到了第二天傍晚,我又跑到梅园去,盼着能再见她一面,好表达我的歉意,可是她并没有来。接下来一连五天,我每到傍晚都去,但每次都见不到她。那几天真是我有生以来最煎熬的经历,白天怀着急迫的心情等着夜幕降临,到了傍晚跑过去探看,失望而归后回到房里独自叹息,反复告诫自己张小姐是不会再见我了,可是天一亮又迫不及待地期盼天黑,总觉得今晚她会来。哎,所谓’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那几日我因为张小姐的缘故,似乎忘记了对张俊的怨恨,说起来真是没骨气。我一面继续托张俊打探我父亲的消息,一面魂牵梦萦地思念她的女儿。我甚至在想,若能救出父亲,请他老人家提亲,我与解意小姐白头偕老,该有多好!我只恨自己孑然一身、手无缚鸡之力,既不能搭救父亲,也不敢追求自己心中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