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顺水而行,等到舰队浩浩『荡』『荡』终于驶到了云霄城所在的地界时,远远就能看到一大片一望无际的黑『色』建筑阴影,纵然舰队离那高大的城墙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却依然能够感觉到从上面散发出的掩盖不住的肃杀之意,千年以前,这里曾是大陆上最为雄伟瑰丽的城池,也是最为富饶的帝都,天子之城,如今历经悠久岁月,一座崭新的城市于尘埃废墟中拔地而起,经过数年建设,无数的人力物力投入,终于形成了今日所见的模样。
朝阳自地平线徐徐升起,新生的光辉淡淡如金,遥远处是巍峨城市,横无际涯,若是有泰元帝时期的人从天上往下面看去,就会发现整个城市的布局乃至建筑式样都依稀有一丝当年的形容,虽然并不尽然,但终究还是有些像的,眼下师映川立于船头遥望于此,审视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土地,脸上神『色』似乎微微『迷』离,仿佛一幅沉淀了无数岁月的画卷再次缓缓铺开于眼前,望着视野中似乎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尽管曾经的一番气象早已不再,然而置身于此,恍惚中自有一种回溯时空的错觉,昔日场景,那些湮没在历史尘埃之中的各『色』人物,仿佛就在眼前,师映川心神微震,旋即清醒,既而轻轻握起了拳头,微垂眼睑,将暗红的眼瞳隐于其下,而更多的东西还是深藏在心底,他想到昔日那波澜壮阔的一幕幕,想起在这里曾经上演过的那些爱恨情仇,背叛与阴谋,许多已经有些淡忘的熟悉面孔一一涌现在脑海当中,被抛弃被背叛被伤害所造成的一切哀伤与痛苦,这一刻似乎尽数化解,尽管曾经沦落于泥泞之中,却挣扎着重返人间,追求梦想的心永远不死,他看着这一切,忽然就有些狷狂恣意地笑了起来,是啊,这正是他要的生活,登上更高的绝峰,看到更远的风景,为此可以赌上自己的所有,享受这样的荣光,让生命就此升华,自己苦苦挣扎修行,走在这荆棘之路上,为的不就是如此么?为了征服一切,拥有一切,践踏一切啊……
此刻遥远处依稀有缥缈的号角声传来,那是这座城市在迎接主人的归来,师映川看过去,注目于眼前的一切,唇边就缓缓绽放出一朵惊心动魄的肆意笑容,这座原本似乎要永远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皇城,在主人回归的这一天,再次焕发了新生,重现当年的威严与荣耀。
帝君归位,万人迎贺,没有过多的喧杂声,然而满城人头攒攒,一道道身影涌动着,举袂成荫,一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一片,这是只为一个人而沸腾的时刻,此时初升的朝阳散播着薄薄的光亮,照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当最前方小山一般的五牙巨舰徐徐停靠在码头之际,长长的踏板随之放下,师映川身披黑『色』长袍,头戴血玉冠,缓步而下,就像是一轮降临人间的烈阳,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顿时齐齐拜倒,就如同倒伏的麦浪一般,向四下扩散开去。
师映川看着这画面,耳边是淡淡风声,仿佛这一切都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带着尘埃的熟悉味道在鼻尖流转,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与此同时,不远处,船上一身青袍的季玄婴望着前方正走下大舰的黑『色』身影,尽管这个角度看不到对方的正面,但季玄婴知道,此刻那人的目光必然是看着前方的,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停留,因为神龙天生就是乘风驭云于九霄之外,遨游四海。他静静看着那黑『色』身影,忽然之间就全明白了,为什么绝情绝心的自己会对眼前这样熟悉的画面感到震动,为什么本应该冰冷的血却在隐隐沸腾,因为,藕断丝连啊。
--挥剑斩情丝,但,真的就斩断了这情丝么?
万众跪拜中,唯有前方一人仍然立于原地,千醉雪一身戎装,怔怔望着那人,看对方精致如仙的面容,也看着那脸上说不出所以然的平漠神情,千年光阴匆匆,斗转星移,原本英毅的容颜变成了绝『色』面孔,曾经漆黑如子夜的双眼变成了猩红瑰丽的眸子,然而那眼神气度,依稀还是旧日味道,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文采风流,名臣云集,打造出不世伟业,那也是一个帝国最兴盛的时代,最后的辉煌,此时此刻,那人沉着望来,稳凝如山,气势磅礴似海,周围旗帜飘扬,万人伏拜,众星捧月一般,那面貌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仿佛时光刹那间回转到许多年前,就是当年大帝御驾回京的场景,而那神态,那笑容,真是当年大帝英姿焕发模样,千醉雪心中重重一颤,如此心门一开,就是兵败如山倒,整个人仿佛已经怔了,魂魄在一瞬间『荡』然而去,是连自己都未必能够剖析清楚的微妙心绪,下一刻,一身戎装的千醉雪已快步上前,在那人踏上地面的同时,深深单膝跪于对方面前,声音微哑道:“……陛下,你终于回来了。”
师映川微微一笑,此时在他眼中,一切都仿佛变得异常的缓慢,记忆深处,缓缓浮现出那久远的时光,他的声音低柔而明亮,如同金玉相击一般,右手随之伸出,作出虚扶的姿势:“……大司马请起。”千醉雪看着这笑容,在这一刻,他知道了什么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而这,与容貌无关,他怔了怔才反应过来,然后缓缓起身,站到师映川身后,师映川嘴角『露』出一抹很难言喻的笑容,喃喃道:“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旧年……”说着,师映川笑意不减,登上早已等候多时的辇车,浩浩『荡』『荡』的队伍缓慢离开码头,向着圣武帝宫方向而去,这帝宫便是整个云霄城的核心,是师映川日常起居与处理青元教教务的所在。
在云霄城建成之前,摇光城乃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城,而此刻展现在人们眼中的这座汇聚了无数人力物力、由世间最顶尖的大匠殚精竭虑才共同构建打造出来的雄伟城市,无疑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大街两侧建筑林立,街道表面以巨大的石板铺就,一眼望去,各式各样的高大建筑一层层地延伸开去,一些建筑后面便是明渠,足以容纳大型船只经过,师映川坐在车上,身边坐着面无表情的宝相龙树,还是少年的师倾涯侍立在侧,带有一丝惊讶之『色』地望着车外的一切,师映川神『色』宁和,两手放在膝上,道:“……怎么样,此城比之摇光城如何?”[]崩原乱340
“摇光城不如多矣。”师倾涯真心实意地赞叹了一句,他这决非虚言,要知道大周原本只是天下诸强国之一,摇光城身为国都,纵然是天下有数的富饶繁华城市,但也格局有限,哪怕后来随着国力日益强盛,几番扩建,乃至最终大周统一天下,摇光城也无非是在规模上扩大了许多而已,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因为这其中所要涉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尤其是耗费的银钱将会是一个恐怖的数字,因此朝廷决不会这么做,而这云霄城却是师映川号令各大宗门世家集体献物献力,无数富商大贾争相投入,调集而来的各种物资汇聚如海,在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巨大财力支持下,生生令此城拔地而起,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雄城。
“……当年泰元时期,城中尚有三座宝塔,皆是高达二十七丈,塔上悬挂无数铜钟铜铃,一旦有风吹过,发出的声音就会传得很远,几乎整个城中的人都能听到。”师映川看着车外说道,他看到的是满目繁华,曾几何时,当年那繁荣鼎盛的皇京变成了空『荡』『荡』的废墟,遍地腐朽,生机泯灭,然后又从废墟中浴火重生,成就了如今辉煌的云霄城,沧海桑田,不过如此,一时间不由得心中微澜起伏,才会对身旁的师倾涯说起这些旧事,一时间又抓起身旁宝相龙树的手,轻轻抚摩着,宝相龙树面目如初,脸『色』自然,然而目光凝滞,明显不似活人,而师倾涯听着这话,就叹道:“这些旧事,书中都不曾记载过,现在听父亲说起,才算知道。”
师映川似被一语戳中心事,神『色』有瞬间的变化,微微扭曲了一下,但并不曾被发现,表面上还是面『色』如常,只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大腿,仿佛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又仿佛已经冷漠到了骨子里,说道:“关于那个时期的许多书籍都被各大宗派焚毁,后来流传下来的也只是寥寥,大多都是语焉不详,稍微详细一点的,也都是保存在诸宗当中,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你就算是在宗门内看过那些古籍,所得也是有限,也就是为父……还能记得一清二楚。”
师映川说着,淡淡的微笑就在嘴角凝固起来,他慢慢合起方才展开的手指,拳头轻捶了一下大腿,表情变得森沉,他看着车外这座失而复得的城市,慢慢说道:“倾涯,你记住,一个人如果蠢笨的话,未必就是不幸,说不定往往还会傻人有傻福,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但一个人如果很聪明,那么他一旦犯了错,往往就是非常可怕的错误,而聪明人如果动了真情,那就更是可怕,若皆大欢喜也还罢了,但若是不幸遇人不淑的话,那么也许就是生不如死。”
师倾涯听到师映川提起这样敏感的话题,便不好再吱声,一时到了圣武帝宫,众人便安顿下来,不过后面相关的一系列琐事却不是三五日就能统统安排妥当的,因此直到小半个月后,一切才渐渐走上正轨,云霄城也就此正式成为青元教的大本营,诸多宗师坐镇其中,城内高手如云,使得这座城市不但繁华兴旺,更是被打造得固若金汤,而此时天下第一城的称号也由从前的摇光城换作了云霄城,与此同时,天涯海阁这个庞然大物的进踞,则是令无数家族之间商业往来的重心纷纷转移,而海族鲛人与陆地上的大笔贸易运行,促使这里迅速成为豪商巨贾趋之若骛的所在,如此种种,带动着这座城市的经济以日新月异的形势飞速发展起来。
转眼已是草长莺飞时节,浓绿蔽目,翠意蓬勃,圣武帝宫中亦是百花齐放,纷繁如海,此时明媚日光下,师映川正负手与身旁的男子边走边低声交谈,男子容『色』倾城,双耳与普通人有着明显的不同,正是鲛人之主左优昙,眼下他雪白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是只有在对待心上人时才会表现出来的柔情,不过他身旁的师映川则是不同,虽然表情温和,但那微微上翘的嘴角以及过于明利的眼睛,却显示出他此刻并未像左优昙那样心情柔软。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正好这时走到一片人工湖泊前,几只羽『毛』洁白的丹顶鹤身后跟着出生不久的小鹤,意态娴静地在水面上缓缓游弋着,见了人也毫不惊慌,只作未见一般,不远处有汉白玉打磨的小圆桌和矮凳,供人休息所用,两人便坐了下来,自有一直远远跟随在后面的侍从迅速上前摆好鲜果糕点之类的东西,然后再静悄悄退开,师映川拈起一颗淡黄的果子,看了对面的左优昙一眼,明晃晃的日『色』投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肌肤透亮,犹如白瓷一般,口中说道:“你这次来,要在这里停留多久?”左优昙笑了笑,道:“总有一段时间的,近来鲛人与陆上各大家族之间贸易额巨大,我这次来有不少事情要处理,一时半刻不会离开云霄城。”
周围开了满满的香花,繁盛不负春光,两人沐浴在这明净天『色』下,闲闲说着话,末了,左优昙忽然神『色』微凝,放低了声音道:“前时我去承恩宗看过平琰,能看得出来梵少君的事情对他影响很大,如今整个人都有些沉默寡言了,不大爱说话,也似乎比从前越发沉稳了。”
师映川听了,心里微微闪过一丝异样波动,但面上却是毫无起伏,只看那日『色』如金,春光似锦,淡淡说道:“世事无常,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已经是成年人了,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有些事,别人都帮不了他,只能看他自己,他是我师映川的儿子,没有什么能够打倒他。”左优昙也知道师映川说的是实情,就叹道:“我看了兰督,那孩子长得很像梵少君。”师映川微微垂下眼睑,注目于面前桌上的一盘果子,但声音依旧稳定沉着之极:“……是么。”左优昙轻声道:“兰督是爷的第一个嫡孙,从出生到现在,爷还没有看过,既然如此,要不要……”
“不用了。”师映川知道左优昙的意思,便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他『揉』着太阳『穴』,道:“云霄城最近事情太多,我没有时间去承恩宗看一眼,而孩子现在还小,万里迢迢送到这里也不好,所以暂时就先这样罢,以后总有机会相见。”顿一顿,又道:“梵七情只有劫心一个儿子,如今独子已去,只留下一双儿女,如此,日后等兰督大一些,可以让他多去晋陵走动一二,毕竟我已让他继承梵氏血脉,也算是给梵七情一个安慰。”左优昙微微点头:“爷想得很周全。”
彼时阳光明媚,风中花香熏人欲醉,雀语婉转滴沥,师映川的长发被风轻轻拂起,软绵绵地无声,他细白的手指轻叩着桌面,只有一双凤目隐约闪烁着血红『色』的光芒,说道:“鲛人的贸易重心已经转移到云霄城,摇光城那里,已经只剩下从前的三四成了罢?”左优昙点头道:“的确如此,大概还剩下三成半的样子……现今云霄城如日中天,摇光城只能逊『色』一筹了。”说着,左优昙的神『色』变得有些严肃起来,他坐正了身体,望着师映川道:“爷究竟是怎么想的?皇帝那里,爷一向都是维持着平和共处的局面,但我觉得爷并不是会一直默认这样的局面持续存在的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说到这里,左优昙顿了顿,看着师映川平稳如湖面一般的赤『色』眼睛,语气低沉中透着严肃:“爷建立云霄城,就是第一步罢。”
这还是左优昙首次在私下里拿出这等认真肃穆之态,与他平日里很少谈及敏感话题的『性』子反差很大,师映川听了,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微微闭上眼,仰起头,面孔迎着明媚阳光,片刻,他才蓦地睁开双眸,望向左优昙,淡淡笑了起来,说道:“优昙,你与晏勾辰不同,他是一国之君,哪怕与我再有情义,也终究隔着些无法忽略的东西,而你我之间,却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师映川说到这里,眼中幽幽如渊,坐在石凳上,身形未展,却已是峥嵘气象,徐徐道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其实在皇帝心里,这句话只怕也是心声。”
师映川淡漠而笑,眼帘微垂,却是森森寒光半敛,他手指轻敲桌面,表情平静如水:“皇帝他希望倾涯与长河两个孩子在一起,由他们两人的子嗣继承皇位,这将是朝廷与青元教之间的平和过渡,对各方都是影响最小,我若是与普通人一样,只有百年光阴的话,那么,我很可能也会默认这个想法,不去争太多,但是优昙,我偏偏却是寿元悠久之人,以我如今的身体状况,再加上秘法,活上数百年只是等闲罢了,若是将来真有一日打破桎梏,那就是长生久视,如此一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又怎会坐视大权不能独揽?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说到此处,师映川眼神淡漠,徐徐道:“人皆有所执,而聪明人往往更是执念深沉,当今天子未必不清楚我的心思,但他只作不知,为何?无非是放不下这一家一姓的荣辱兴衰而已。”
直言不讳的行为,抹杀了一切表面上的粉饰太平,雨打风吹去,展现出长久的平和之下那冰冷的事实,左优昙心中微凛,同时又觉得理所当然,这时师映川却目光微动,端详着左优昙,道:“优昙,现在的生活,你可还喜欢么。”左优昙微微一怔,有些意外:“爷怎么忽然会这么问?”师映川双手放在桌上,眼皮微敛,说着:“当年害你『性』命,是我欠你,所以我想过,若是你想做什么,想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些我都可以给你,你想要平静生活,我便送你山青水秀之地,造一片人间乐土,若你想要富贵荣华,这更是简单,总之,除了因为资质所限,无法让你成就宗师之外,以我如今的力量,几乎可以满足你的所有愿望。”
左优昙默然不语,他目视师映川,半晌,才摇头道:“我记不起从前的事,每当我试着努力去想当年的事情,头就好象快要炸开一般,极是痛苦难挨,我想,也许我永远也不能彻底记起曾经的一切了,但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左优昙说着,忽然一笑:“其实,纵然恢复了记忆,又能如何?就算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我也还是我,绿波与左优昙,终究还是不同的。”[]崩原乱340
“也对。”师映川微闭上眼,淡淡吐出一句,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是左优昙犹豫了一下,忽然伸手覆上了对方放在桌上的一双雪白手掌,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只希望爷能够活得轻松,永远不要被仇恨与情爱蒙蔽了双眼……有的时候,明明想要抓紧一些东西,却反而会失去更多。”师映川闻言,睁开了眼,望着面前的男子,既而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很是灿烂,甚至令左优昙都愣住了,因为在他的印象当中,师映川在成年之后,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事事处变不惊,城府极深,已经很少有像这样真情流『露』的时候,而这时师映川已经稍微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沉声说道:“这条路我已经踏上,就再不会回头,也无法回头,只有一直走下去,但你不必担心,因为我肯定自己脚下所走的道路是正确的。”
正值此时,忽听不远处有稚嫩清脆的笑声传来,有孩童的声音『奶』声『奶』气地响起:“……爹爹!”同一时间,师映川松开了手,左优昙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却见师倾涯带着师灵修正向这边走来,师灵修原本拉着哥哥的手,眼下就松开了,颠颠地摇摆着跑了过来,到师映川面前抱住对方的腿,仰着一张雪白的小脸笑眯眯地看着师映川,甜甜叫道:“爹爹……”师映川淡淡笑了一下,『摸』了『摸』男孩的头顶,这时师倾涯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上前先对师映川行了礼,又向左优昙点头示意,这才含笑说道:“今日天气是极好的,所以刚才我便带了三弟来这里玩,谁知就碰见了父亲和左叔叔。”左优昙看着长身玉立的师倾涯,微笑道:“二公子真是长大了,还记得当年刚见到时,二公子还是个小娃娃,如今一转眼就快成家立业了。”
师映川亦有同感,似是被勾起回忆,就道:“是啊,当年刚交到我手里之际,他才出生不久,用襁褓裹得严实,现在却已经这么大了,果真是岁月催人老。”说着,低头看了一眼师灵修,模糊的笑容里是晦涩不明,道:“修儿,还记得你左叔父么?”师灵修乌黑的眼睛眨了眨,扭头看着左优昙,他年纪还小,距离上回见左优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相当一段长的时间了,怎么可能还记得,就好奇地打量着左优昙,左优昙脸上带了笑容,他不知道怎的,对师灵修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当下就微笑道:“小公子看来是不记得我了。”师映川拍了拍师灵修的小脑袋,道:“叫左叔叔。”师灵修闻言,便很乖巧地甜甜叫了一声:“左叔叔……”
左优昙听师灵修乖巧唤了一声叔叔,面上不觉笑容更甚,眼中满是喜爱之意,师映川见状,面『色』自若,却忽然对左优昙说道:“看来你很喜欢这小子,有些投缘,既然如此,不如就做灵修的干爹怎样?”左优昙听了这话,顿时一愣,不由蹙了眉头,他下意识地望去,只见那人少年模样的面孔上,水红『色』的嘴角淡淡勾着一抹猜不透的微笑,左优昙有些怔住,随即就推辞道:“这怎么行?说起来我不过是爷的下人罢了,被公子们称一声‘叔叔’都是托大,只因被爷说过几次,这才腆颜受了,但如今爷却让我做小公子的义父,这是万万使不得。”
师映川赤眸微眯,眼中红芒流转,不可言喻,他见左优昙推辞,便笑了笑,道:“好了,用不着这样,我知道了。”一副理解对方的样子,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有再提起此事。
浓春季节,云霄城中春光似锦,城内迁居了大批的世族门阀,富商豪贾,因此几乎时时可见锦衣玉带的年轻贵人们呼朋引伴地宴饮作乐,数不尽的画舫楼船在水上穿梭,从中『荡』出丝竹欢靡之声,但作为整个云霄城中心的帝宫之中,却并没有旖旎的歌舞升平,身为宫主的师映川除了练功之外,剩余不多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处理各种事务。
然而今日有些不同,偌大的湖面上舞乐声阵阵,传出很远,湖上有巨型水榭,飞檐勾翘,碧瓦灿灿,身穿红袍的俊美男子嘴角微带一丝邪肆笑意,一手拿着酒杯,一手随着音乐节奏打着拍子,不远处,衣衫清凉的众多舞伎如同穿花彩蝶也似,赤着雪白的玉足翩翩起舞。
一缕清风淡淡吹过,随之而来的,是类似于青草一般的古怪香气,不知何时,长长的玉榻上已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身影,纤细的身躯被碧湖青『色』的薄袍盖住,外面系一件雪白的珠纱罩衣,长衣广袖,远远望去,仿佛一层白『色』的柔软轻雾笼于身体表面,隐约可见其上那若有若无的丝丝银『色』暗纹,来人唇若涂朱,肤『色』类雪,面孔与往昔相似,只是稚嫩柔软了太多,两个人并排坐在玉榻上,眉宇间的相似之处就仿佛比平时明显了一些,纪妖师随手拿起面前一只双龙出海纹样的赤金酒杯,提起酒壶斟满了酒,递给对方,那人暗红的眼瞳看过来,然后伸出纤白胜雪的手接了杯子,将杯内胭脂『色』的美酒一饮而尽。
纪妖师突然就笑了起来,发出嗤嗤的笑声,他斜睨着身旁的少年,道:“你这个样子,总让我觉得不习惯,因为实在太像我讨厌的那个女人。”师映川的眼球微微一动,便有瑰丽的红光在其中流转,他为自己又倒上了酒,手指轻柔摩挲着酒杯冰凉的边沿,不动声『色』地道:“看多了也就习惯了。”纪妖师没说话,盯着他洁白手腕上的一串珊瑚珠,那珠子粒粒浑圆饱满,每一颗都殷红得发紫,如同鲜血一般,似能烫伤人的眼睛,片刻,这俊美如妖的男人才移开了视线,继续自顾自地看着歌舞不休,师映川对那靡靡之音似乎充耳不闻,轻轻啜了一口酒,道:“……你这次来,还是为了看他么?”
纪妖师扬了扬眉弓:“难道是为了看你不成。”师映川拈着沉甸甸的酒杯,轻笑道:“父亲大人,我不得不说一句实话,你这『性』子,真是半点也不讨人喜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随意说着,等到壶里的酒再也倒不出一滴时,师映川便站起身来,与此同时,就觉得右手突地一沉,却是被牢牢地抓住了手腕,师映川垂眼看去,淡淡道:“……怎么?”纪妖师攥着那纤细皓腕,沉声道:“把他交给我,让我带他去弑仙山住上一段时间,如何?我可以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师映川似笑非笑的样子,道:“这件事没得谈。我不允许他身上发生任何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因此,他不可以离开我的掌握,他必须待在我身边……所以,如果你想要见他的话,随时都可以,但绝对不要想着带他离开云霄城。”
听了师映川的话,纪妖师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多少失望之『色』,或者说,他原本也没指望会说动对方,他松开了师映川的手腕,整个人又恢复了方才散漫不羁的状态,冷冷道:“我也要说一句实话,你这『性』子,也是半点也不讨人喜欢。”师映川轻笑,随后就慢慢走了出去。
比起曾经的皇宫,圣武帝宫对于师映川而言,就有些似是而非的陌生,师映川缓缓走在小路上,出于一种难以言述的心思,就想起了很多事情,曾经的泰元皇宫,其实就是一个某种意义上的江湖,只不过换了一种表述方式而已,并没有刀光剑影的刚烈,从头到尾,大概就都是冰冷的阴谋与背叛……沉浸在这样的一股情绪当中,不知不觉间,师映川就来到自己的住处,那里有一片清清碧水,许多异种莲花婷婷袅袅,在许多年前,这个位置也是如此,水中种满了莲花,如今几乎按照原貌恢复过来,清澈的水中仿佛有无数记忆的碎片在沉浮游弋。
水边有人在作画,男子安静地站在岸边,面前一张条案上铺着雪白的纸,笔墨俱全,男子执笔而画,十分专注,对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毫无察觉,旁边青衫素带的男子则是动手调兑着颜料,师映川走过去,水中的涟漪微微『荡』开,就出现了他的倒影,映出了那出尘如仙的容颜,只是多了几分沉郁,师映川看着那纸上才画了一小部分的莲海,就道:“……把我也添上去。”
连江楼淡淡应了一声,旁边季玄婴则是扫一眼师映川身上的衣裳,很快就调好了颜『色』,连江楼的动作很快,几乎一气呵成,没多久就放下手中的笔,师映川过来一看,就笑了笑,道:“很不错。说到画画,不,不仅是画,琴棋书画这几样,我都是总也比不上你。”说着,忽然抬手揽住连江楼的脖子,手掌将其后颈压低下来,仰首吻住了对方的唇,与此同时,师映川张开嘴,轻轻含住那薄唇,温柔地吮吸起来,他唇瓣柔软温润,里面仿佛藏着一汪蜜,暖滑的舌头灵巧之极,只要稍一接触,就再不愿分开,连江楼呼吸微屏,似乎被这美丽的妖魔所蛊『惑』,那灵活如蛇的舌头在他的口腔内肆无忌惮地四处游走,每一颗牙齿甚至都被细细地『舔』舐,带起酥麻的怪异之感,而对于这一切,一旁的季玄婴站在原地,不过是冷眼旁观而已。
须臾,师映川松开男子,嘴角犹带笑容,他的手在连江楼结实的胸前随意勾划了几下,哂道:“我那便宜父亲想带你去弑仙山住上一段时间,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呵呵,你还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这样,今晚你就归他了,我让出地方,让你们可以好好叙旧。”
晚间师映川便歇在皇皇碧鸟那里,深夜时分,月亮透过薄云,将清透如水的银光幽幽洒落,淡淡的柔光笼罩着整个大地,此时皇皇碧鸟已睡熟了,师映川却是盘膝打坐,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到他这种程度,已经完全不需要睡觉,只因其他人在睡觉时身体所得到的一切休养和调整,他用打坐的方式就可以代替,同时修行进度也依旧不耽搁,这是最上乘的养气之术。
此时一间布置简单,但收拾得十分洁净整齐的房间里,一盏宫灯兀自散发着光和热,将室内照出一片昏黄的光影,床前挂着素『色』的帐子,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睡着一个人。
夜『色』深不可测,有风吹进房间,烛火顿时颤悠悠地摇晃起来,隐隐地狰狞,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来到床前,站在那里看着帐内之人,昏黄的烛光照在黑影脸上,『露』出一张好看的面孔,那容貌还像多年前一样俊美,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洒脱,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与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