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聆的卧房里,掌灯的侍女还在耐心地等待她回来。当看到她的出现时,她向她露出一个微笑,然而这笑容在看到她身边两个可疑的男人时,稍微僵硬了一下。卫聆命她去看茶,等到她将茶点和热茶准备好后,她便命她退下。她从来不会反抗主人的命令,但是在离开时还是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她,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无声地诉说着担心。
然而那侍女最终还是走远了。卫聆望着石桌上燃烧的烛火,以及挂在屋子四周和亭角的灯笼,终于笑着回答了她本该在轿子上回答的话。
“不比沈天君与莲瑕兵主,一个为了天帝的圣谕自九天之上下凡来这天音城,一个为了魔尊的命令,自魔界前来凡世寻找魔龙血玉,却还不得不遮盖真实的容貌。”
她说话的时候,莲瑕正好摘下自己的风帽,重新露出一双暗红色的眼睛,和脸颊上妖异的红莲刺青。
她提起魔龙血玉,沈厌夜便又想到了她之前说的话——她说她偷取魔龙血玉,只不过是为了解决易国的水患与旱灾,让易国风调雨顺。然而,这到底是为什么——她并没有回答他之前的提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律法天君……沈宗主,我知道天帝终究会派人来抓我的。但是……我请求您,就算是看在我们旧日的情谊上,请您再高抬贵手……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可以吗?等到三个月之后的今日,七月初七,我必当负荆请罪,束手就擒。”
遗音琴灵的话让坐在她对面的两人都愣了。在接下天帝的圣谕时,沈厌夜想得到他们肯定是要强硬地抵抗的,但是他着实没有料到,遗音琴灵居然请求自己,并许诺在约定期限之后她会自愿和他会仙界!
“……那么起码要告诉我原因。”沈厌夜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纵容唆使迷惑凡间帝王,以不属于凡间的法力干涉凡间政变……你总要给我个说法。”
明明灭灭的火光中,遗音琴灵的目光似乎也跟着眼前的烛火闪动。她深深地凝视着沈厌夜的眼睛,朱唇轻轻张开,但是又合拢,然后又张开,却依旧一字未说。有无数的话语争先恐后地涌到了她的唇边,但是她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终,她闭上了眼睛,唇角微微扬起了一个笑意:
“我亲眼目睹了诸多弟子因为宗主身份的关系离开师门,雪魂剑灵被迫放弃宗主之位,还有其他兵灵们痛苦的样子。我一直以为,只要我们足够强,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在目睹了这些后,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就算拥有强大的力量,我们依旧无法拯救自己。既然如此,还不如将自己的力量借给其他人——那些还有可能被拯救的人。”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听不出悲喜,然而等到她的话语结束,已经有泪水顺着她的眼角落下。只是短短几句话而已,她只是大概总结了太乙剑宗发生的事情,这短短的总结自然也不会有多么令人动容。然而这些字句从她的口中涌出,她的眼前仿佛再次出现了那些昔日的场景。
——那是噩梦,绝境,无尽的地狱。他们怀抱着比绝望更加折磨人的希望,在一个希望不可能存活的世界里,努力想要证明希望是存在的。
“……”
她说的一切,沈厌夜其实并不陌生,因为雪魂剑灵已经对他说过了——弟子们离开师门,她被迫让位楚离,诸多兵灵也痛苦不堪。他并不知道这些兵灵们现在都是些什么样子,但是看了雪魂剑灵和遗音琴灵,他只觉得自己犯下了莫大的罪过。
”沈厌夜有些失神,喃喃地说道:“是我相信的一切有错吗?我不知道……可是,是我害了你们。我……我希望你们能够不再忍受作为器物的命运,而是成为自己的主人。但是我却让你们受到了更大的痛苦……”
“我不知道,宗主。”遗音琴灵的声音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痛苦,那些沉痛的记忆像是汹涌的波涛一样冲刷着她的心脏。莫大的痛苦让她的身体不由得微微向前弯曲,五根青葱一样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胸口的衣衫。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自嘲地笑道,“我只知道的是……即使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你描述的那个世界是不可能实现的,我们却还是发了疯地想要去证明你是对的,终有一天我们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平等地生活在一起。”
顿了顿,她又流着泪,继续说道:“如果追求错误的东西,人就会一直痛苦下去。宗主,你有没有想过,这才是天劫夺你双目的原因?其实这天道便是不公正的,天道规定了剑灵只能是物品,规定了庶民要比君王低贱,规定了妖必须是害人精,规定了女人必须是她们丈夫的附属品?”
“不,不可能!”
沈厌夜矢口否认。他之所以追求天道,便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认为天道主张的是平等,而世间之所以存在不平等的原因,只不过是凡人不理解天道。然而,就在这个瞬间,天帝的话语和他在梦境中看到的陆欺霜声嘶力竭的怒斥却如同霹雳惊雷般,在他的耳边响起!
“她不能接受的,是天道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
“不!这不是我所追寻……如若这就是天道的本身,那么我宁可离开仙界,去黄泉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