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子承若有所思道:“选票不等于选民的权利,我们虽然参与了审判,也被赋予了投票权,却不具备最终的决定权。”
二人肚子里的疑惑更深了。
廖子承直言道:“上头其实是希望我们四人达成二比二的票数,让真正决定胜负的一票出自那位大人之手。”
李致远狐疑地问:“大人……为何如此肯定?”
廖子承正色道:“因为刚刚余斌拿凤凰令找过我和颜宽,让我们投两票给吴秀梅。”
李致远与王庆面面相看,余斌先是找他们投两票给卢高,再是找廖子承、颜宽投两票给吴秀梅,看来,此次案件的审判权果真在那位大人手里。他们所能做的,就是保持票数的平衡。
二人思量间,廖子承一边摸着写了字的小木牌,一边叹道:“可惜呀可惜……”
……
卢高慢悠悠地“醒”来,廖子承等人回到席位,准备宣判投票结果。
经华珠一席辩论,老百姓的舆论又纷纷偏向了吴秀梅,觉得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将儿子拉扯大着实不易,负心汉抛弃她就算了,还因为一封诈死的信间接害死了自己儿子,她真是太可怜了!
余斌不禁皱了皱眉,他理想中的结局应该是他说动所有人相信卢高是清白无罪的,这样,即便他在票数上做了手脚,也不会遭到老百姓的指责。万万没想到的是,华珠突然杀了出来,还带来吴秀梅曾经的儿媳做呈堂证供。她可不是为了推翻卢高的休书一说,她只想彻底让这个由头报废。接下来,审判结果与老百姓期望的不一样,老百姓的口水也是很厉害的。
华珠啊华珠,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
不过没关系,老百姓指责与否,也改变不了审判官的决断。
廖子承拍了拍惊堂木,示意众人肃静。
小少年从屏风后走出,将一个盖了红绸的托盘放在了案桌上:“这是我家主子的木牌。”
廖子承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木牌面朝下放在了桌上:“你们也出示自己的木牌吧,本官要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宣布结果了。”
“且慢!”余斌扬起折扇,微笑着打断众人,“我记得在开堂审案之前,提督大人曾经就投票结果的有效性讲过一则声明,——‘我必须提醒你们,此次审案的结果不能违背《北齐律令》中对于审判官的要求。如果审判期间,我们其中任何一人被爆出犯罪行为或者由于某些特殊原因而无法做出公平审理,其投出的结果可能会被视作无效。’不知这段话还做不作数?”
廖子承精致如玉的手指轻轻捏住下颚,眉梢一挑,含了一丝不明意味地说道:“自然作数。余讼师是找到我们中间谁有犯罪记录了,还是……”
余斌用扇子敲了敲掌心,笑意不变:“刚刚卢高醒来后,告诉了我一件十分震惊的事。出于对此案负责的态度,我再三犹豫后还是决定将它公布于众,讲审判官大人,也让衙门外的父老乡亲们一起来评评理。”
廖子承淡淡地道:“什么事?”
余斌用折扇指向卢高:“请说。”
卢高看了看华珠,郑重其事道:“年华珠是我妹妹的女儿!我是她舅舅!”
华珠一惊,晴儿也一惊,在场的许多人包括吴秀梅在内都陷入了震惊。
卢高趁热打铁道:“我妹妹叫卢晓珺,二十年前入年府为妾,七年后生下一个女儿,没多久她便病死了,她的女儿就是年华珠!”
晴儿知道卢永富有个姑姑嫁给有钱人做妾,生了个女儿就死了,却并不清楚她们是年府的姨娘和华珠。
吴秀梅虽是听过下人唤华珠年小姐,但着实不敢往亲戚上头想。况且,她又听人说华珠的父亲是府台,记忆中卢晓珺的丈夫只是个县丞……
天啦,怎么会这样?
至于华珠为何没觉得吴秀梅是自己舅母,因为年府每年都在给卢家送钱,而年绛珠也从没告诉过她,她的舅舅已经“辞世”了。她到现在还认为卢家的舅舅、舅母、表哥表嫂们全都很幸福安康。
华珠看向吴秀梅,难怪总觉得她面善,七年前,她见过她一面。
余斌将众人的震惊尽收眼底,非常享受自己给大家带来的震撼,笑了笑,说道:“颜大人是年华珠名义上的舅舅,卢高与吴秀梅是年华珠血亲上的舅舅、舅母。众所周知,颜家人十分宠爱年华珠,会不会为了年华珠……而无法做出公平公正的审判呢?”
“哎哟,我听说年小姐每天一碗血燕,都能吃掉我们一年的口粮!颜府啊,对年小姐真的很好!”
“每次颜四爷出去查案,都会带着年小姐一起的!”
“上回颜府三奶奶被赤焰的鬼魂劫走,颜大人连自己儿子都没带,只带年小姐查案,他很器重年小姐啊……”
“颜大人的票做不得数吧?”
……
百姓们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
颜宽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我之前又不知道华珠与卢高的关系!”这人真是他的女婿吗?谁给找的亲事?气死他了喂!
“什么?你会不知道?我告诉过你的啊!”卢高瞪大眼睛,信口雌黄,“你……还说一定会保证我胜诉的!”
“你……”颜宽的呼吸一顿,肺都要气炸了,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他几时跟卢高单独会过面?
“颜大人,我们都是华珠的舅舅,你不会真看着我蒙受不白之冤吧!你……你不能这样啊……”卢高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颜宽快要气疯了:“我……我……我的票作废!”
华珠冷冷地睨了余斌一眼,他怕是早就知道卢高与她的关系,却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到审判官全都投票了再说,真是为了胜诉,无所不用其极!
廖子承拍了拍惊堂木,堂内堂外恢复宁静,他缓缓地眨了眨眼,又道:“那就我们四人进行裁夺。”
“慢!”余斌再次打断了廖子承,“我有几句话想问吴秀梅,是关于除夕之夜,年小姐的具体行踪,它与本案有重大关联。”
廖子承捏了捏惊堂木,指节泛出一抹白色。
余斌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有本事你就准许我问,一旦年华珠与你私会到深夜的消息传出去,她的名节将毁得干干净净。
果然,廖子承握了握拳,面不改色道:“它与本案无关。”
顿了顿,又道,“卢高是我的直系下属,素来与我关系亲厚,为避嫌,我的票作废。”
华珠捏了捏眉心,既然余斌想法子废掉廖子承与颜宽的票,势必也已经弄到了王庆与李致远的票。
所谓的辩论,只是做给老百姓看的,原来余斌一早就设了一个更大的局。一官审案突然变成五官,还是由圣上亲自下旨。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一切都是余斌的手笔,毕竟一个侯府嫡子还没这么大能耐说服圣上,可余斌绝对插了一脚。
这个浑身毒毛的笑面虎!
余斌看着华珠满眼的冷意,明白她已想到了他的一部分算计,没错,是他设了这个局,是他诱导整件事按照他的想法水到渠成。但绝非李致远与王庆想的那样,他也弄到了屏风后的那张票。
实际上,那张票绝不可能属于他,也不可能被他威逼利诱便能轻易左右。
所以,他才要废掉廖子承与颜宽的票,这样,即便那人投了,也只能以一比二落败。
这才是他的必胜法!
廖子承叹了口气,很认真、很无辜地说道:“王大人、李大人,现在只有你们三人的票有效,请出示御赐木牌。”
王庆与李致远的整个人都不好了,握着木牌的手微微颤抖。
“这木牌是御赐的,你们不会弄坏了吧?”廖子承淡淡说完,惊堂木一拍,厉声道,“交上来!”
二人硬着头皮把牌子交了出去。
余斌瞧着二人这般神色,心中涌上一层怪异。
廖子承将三块木牌一一翻开,并竖起来展示给了众人。
结果依次是:卢、吴、吴。
一比二,卢高败诉!
余斌一个踉跄,没稳住身形,撞在了衙役手中的木棍上,额头顿时肿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
该投卢高的王庆和李致远投了吴秀梅,而本来以为要投吴秀梅的却给了卢高一票!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王庆和李致远……不想要皇后之位了?
他们两个哪里是不想要皇后之位了?他们是被廖子承给耍了啊!廖子承忽悠他们余斌想要把四人的票弄成二比二,让屏风后的人做真正有效的宣判。可惜廖子承那时已经和颜宽投了卢高,无法,他们俩只能改写吴秀梅。他们想着,反正公主的原话是叫他们保证卢高得到两张票嘛,又没说非得是谁的两张票!
李致远和王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现在改口说自己写错了,谁又信呢?一个写错倒也罢了,难不成俩人一起写错?再说了,屏风后的那个人明显是京来的,搞不好是圣上派来的密探,会撕了他们的吧?!
廖子承翻开自己的和颜宽的木牌,上面赫然写着卢、卢。
也就是说,卢高本来有三票,如果余斌不作死地废掉廖子承与颜宽的票,卢高会是胜诉的一方!
余斌胸口一痛,一股腥咸涌上喉头,又从嘴角溢了出来。
廖子承淡淡地睨了他一眼,眉梢一挑,正色道:“根据审判官们的综合裁夺,卢高停妻再娶、抛弃妻子的罪名正式成立!按照《北齐律令》第二十一章、二十三条、以及三十七条法令法规,褫夺卢高琅琊水师副参领一职,发配边疆,奴役二十载!”
二十载……
卢高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大门口,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对面。
卢高被泼醒后带出衙门,一眼瞧见那辆熟悉的马车,他挣脱押着他的衙役,奋力地奔了过去,并扯开窗帘,双目发红道:“阿娇!阿娇你救我!他们要把我发配边疆做奴隶!阿娇!”
陈娇用帕子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是滚烫的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我有什么办法?连公主都救不了你……”
卢高将胳膊从窗子里伸进去,抓住了陈娇的手:“那你等我回来!我一定好好表现,争取减刑,早日回京跟你和女儿团聚!”
陈娇想抽回手,但他握得太紧,她根本抽不出来,于是用一只手拿过一张纸,递到了他眼前。
“这是什么?”卢高接过来一看,瞬间傻眼,“放妻书?阿娇你要跟我和离吗?怎么可以这样?我们和离了,你就成寡妇了!还有我们的女儿,你叫她怎么办?”
陈娇咬住帕子,无声地哭得浑身发抖。
卢高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模样,不知为何,反而觉得她是下了决心:“阿娇,你不可以这样的!我们说好了会白头偕老、会恩爱一生!这么多年,我一心一意地爱你,从没对第二个女人多看一眼!我的心,难道你不明白吗?”
他是真的很爱这个女人啊,从一开始就爱上了,所以才狠心抛弃了建阳的家人。他爱她,爱到连儿子都可以不管。每每夜里想起儿子来,他的心都像有一把铁锤在敲!可是他告诉自己,为了阿娇,他什么都能舍弃!包括自己的骨肉,也包括自己的良心!
夫妻十多年,她只生了个女儿,他也没动过要纳妾续香火的念头。
因为他觉得只要有她,人生就圆满了……
“我不会签字的!要我签字,除非我死!”
“那你就去死吧。”余斌拿着折扇,优雅地缓步而来,吐了点血,面色有些苍白,气势却没减弱半分,他在卢高面前停住脚步,面无表情道,“签了放妻书,否则,你不会活着到达边疆。”
“余斌!”卢高懵了,刚刚还帮他在公堂之上据理力争的盟友,怎么转头就来破坏他与阿娇的幸福?
“这是公主的懿旨,打赢了官司皆大欢喜;打不赢,你们就必须和离!”陈娇是驸马的亲妹妹,公主无论如何都不会牺牲她的下半辈子,给一个远在边陲之地的奴隶守活寡。余斌顿了顿,又道,“你真的爱陈娇,就该放手。有公主在,她还能改嫁,并且嫁个很好的人家。”
卢高豆大的泪水砸在了白纸上。
陈娇泣不成声:“跟你分开,我很难受!这些年,我爱你的心也是真的!但我没勇气背负那么多!你不是女人不会知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又有个……你这样的丈夫,会遭受多少人的冷眼跟嘲笑?你这一世,只碰到了一个愿意为你牺牲一切的女人,但你抛弃了她。你……你就当这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吧!”
说完,陈娇几乎要哭晕了过去。
芸丫将她抱入怀中,用力放下了帘子!
卢高追着马车,狼狈地一路狂奔。
“阿娇!阿娇你不要抛弃我!阿娇!阿娇——阿娇——”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冷清的街道,响起了雨点冲刷屋顶与街道的声音。
他凄厉的嚎叫,渐渐淹没在了重重雨帘之中。
华珠与吴秀梅手挽着手,举着绘了海棠花的白色油纸伞,从他身旁走过。
华珠轻轻地问:“舅母,要帮他吗?”
吴秀梅面如死灰,摇了摇头:“我永远无法原谅他,就像我永远也听不到儿子叫我一声‘娘’了。”
华珠紧了紧挽着她的手:“别太难过,你还有我。”
卢高跪在地上,被大雨淋透了衣裳。
恍惚间,他发现了华珠与吴秀梅,噗通一声倒地,爬到了华珠脚边,扯住她的裙裾道:“华珠,我是你舅舅呀!是你娘唯一的大哥!你不能看着我去边疆啊!”
华珠低头,神色淡淡地看着他:“除夕那天,我在流音阁包饺子,你认出了我,你不是高高兴兴地问我‘你是谁?为什么跟我妹妹长得那么像?你是我妹妹的女儿吗?’而是掉头逃走。从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将来无论你发生什么事,我也会掉头就走。”
“秀梅!秀梅!”卢高又巴巴儿地跪走一旁,拉住了吴秀梅的裙子,“秀梅你快让华珠帮帮我!提督大人很喜欢华珠的,只要她肯求情,提督大人一定会想法子救我的!”
吴秀梅一把扯出裙裾,冷声道:“你害了我不够!害了我们儿子不够!又想来连累华珠和提督大人吗?我吴秀梅当初是瞎了眼,才看上你这么自私、这么无耻的男人!”
卢高低头,泪水混着雨水,一时分不清满脸湿意是雨还是泪,他抱住头,嚎啕大哭。
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是何种滋味儿,但想必不会好受。
“华珠,我们走。”吴秀梅不想再他,一眼都不想了。
谁料,刚走了一步,后脑勺的发髻突然被揪住,紧接着,卢高阴冷的话响在了耳畔:“我之所以会有今天,全都是你害的!你看看你,又老又丑又没学问,哪一点配得上我?我肯跟你做了几年夫妻,已经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你怎么还不知足?你好好过日子就过日子,为什么又要出现在我面前?儿子都死了,你怎么不跟着去死?为什么要死皮赖脸地活在世上,为什么要在我人生最得意的时刻毁掉我的幸福?”
吴秀梅转身,猛地给了他一巴掌:“这就叫老天有眼!老天爷就是希望我活着让你得到报应!”
卢高魔怔了似的,抡起拳头,朝吴秀梅疯狂地砸了过来!
“啊——”
一声惨叫,卢高被按在了地上。
颜博用绳子将他双手束于背后,并厉声警告道:“再不老实点儿,可是要加刑的!”
语毕,将他拖起来,送回了衙门大牢。
出来时,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瓢泼,生生将视线阻隔在了三尺之内。
门边,放着几把备用的雨伞。
他看了一眼,没有拿。
就那么走进了冰冷的雨里。
突然,一把油纸伞落在了头顶。
“四爷。”晴儿红着眼眶,定定地看向他,“四爷别跟自己身子过不去。我……”
颜博摆手打断了她的话,眼底再没了往日的温柔:“别说了。这次的事要谢谢你,谢谢你出面帮吴秀梅作证,让罪有应得的人最终受到了律法的制裁。好生养胎,生下来还是我的骨肉。”
语毕,推开她的伞,迈步没入了雨里。
晴儿追了一步,哽咽地唤道:“四爷!”
她失去四爷了,永远地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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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卷快要完鸟,再写点儿东西就要开始第二卷了。
有米有人猜猜看屏风后的神秘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