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图弥婉的等待中,时间悄然流逝,又是一年大雪封山,图弥婉十九岁那年,在等来她的机遇之前,她先等到的却是一纸调令。
彼时夕隐峰上正下着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帘幕一般垂坠而下,一只比雪还白的鸟拨开大雪出现在图弥婉的视线里,鸡头,蛇颈,燕颌,龟背,每一个细节都极尽完美。风住,雪缓,天地一片安静,那凤凰振翅带起微风、羽毛轻轻颤动、翎羽破开雪幕,每一种声音都如此清晰,像是开天之初,世界从一片死寂中挣脱时那最初的声音,这种震撼力足以让任何人失语。它在窗口停下,轻巧优雅地敛翅于空中静立,白色的羽毛覆着一层冷冷的光。端丽、凛冽、风华绝代,它披雪而来,明明是同雪一模一样的白,偏偏让人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它的羽毛更洁净更冰冷的颜色。那凤凰眨了眨眼,剔透的黑眸带着无尽的生气。
只一瞬,那只威严美丽宛若活物的凤凰却在霎时间变作一张暗描凤纹的素白纸笺,它漂浮在半空,袅袅仙乐中,一行灵气四溢的墨字慢慢自纸上渗了出来。
宗主令曰:查夕隐峰霄兮原定外驻十载,然半载即归,虽因变故,失职属实,现遣其任巡游使,监察中域分宗诸事,延任期至二十载。
图弥婉看着那纸笺,脸上还残留先前凤凰带来的惊艳和震撼,她忙不迭双手接下调令,神色恭谨:“霄兮接令。”
下一刻,那调令上灵光闪烁的宗主印上分出一缕灵气化作一道窈窕的人影,那人凌空而立,姿态卓然飘渺,她朝着图弥婉赞赏而不失矜傲地一颔首,继而身形溃散,化作一室精纯灵力等待图弥婉吸纳。
人影消散后,图弥婉随手将调令丢在一旁,眸光渐冷。
那调令上的内容乍看似乎极有道理,对她的惩罚也不重,最后甚至馈赠她一室精纯灵力,显然在安抚她。图弥婉却明明白白地看出那道简单命令下藏着的深深恶意,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她确定,这位上任不足十载的新宗主是想要生生拖死她。
此次外派不同于驻守断潮城那次,断潮城外就是万兽山脉,城中杀伐之气浓重,城中修士也多是悍勇之辈,任是再没有上进心的修士身处那般境地,也会被激出豪气血性,生出与妖兽搏杀的冲动来,对修行极有好处。而中域则恰恰相反,它太过安逸,没有足够的压力促使她突破,更麻烦的是,长久的安宁消磨了中域修士们的锐意,比起法力的较量,那些人更倾向于以阴谋诡计杀人,耍起心眼来她完全招架不了。
试想一个根基不稳、修为不高、阅历不广,本来凝丹机会就极其渺茫的修士,骤然接触享乐风行的中域修真圈子,上无师长督促,下无生存压力,身旁又有无数不思进取的修士们,她要么耽于玩乐,要么忙于应对复杂的人心,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无所谓,一旦到了三十岁还不能凝丹,那么日后,任师长拥有千般手段,她也至多夺取妖丹纳入丹田以达假丹境界罢了,她的仙路就此断绝。
此计不可谓不毒。
而图弥婉现在面临的困境是,哪怕她看透了宗主的做法,她也没有办法反抗。诚然宗主令并不是绝对的不容违逆,所有峰主的实权弟子只要在接令前提出质疑,就可以有一定“讨价还价”的余地。可是这条规则最重要的前提是“接令前”,她既然已经接了宗主令,那么就必须要照做。
凤凰化纸、灵力成字、仙乐袅袅这些气派惑人的手段,甚至是调令之上看似威严公允的口吻其实都是在为了造势,宗主想营造出一种宗主令不容违逆的气氛,令图弥婉不自觉接下宗主令,使这次外派成为定局。她不过是欺图弥婉年少且阅历不多,轻易便会屈服,可是图弥婉毕竟有前世的记忆,她看透了宗主的手段,却依旧接下了宗主令,自然是有所考量的。
她确实可以拒绝,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清楚地知道,如果师兄在夕隐峰上,宗主令所化冰凰绝不可能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的窗前,宗主既然有意挑了这么一个师兄离峰的时机,又百般布置,显然是下定了决心,即便她得了转圜的余地,难保宗主没有后手,不如就此入局再思破局之法,她看透了宗主的手段,自然不会在中域的安适生活中失了锐气。再者,她也挺享受这种被他人看作年少无知的状态,没必要舍了这层保护色。
当然,之前的种种原因都不是最重要的,让她默认此事的最大原因却是刚刚听到“中域”二字之时,她的心底骤然涌上的那股极其复杂的情绪,似向往似却步,似欣悦似悲凉,似怨恨似释然,这么复杂的情绪让她确定,她的前世定然是去过中域的,而直觉告诉她,那里有着她的机缘。既省下应付宗主层出不穷的后手的心力,又有机缘等着她,这样利大于弊的情况下,她有什么理由要去破坏这件事呢?
让她心生向往同时也戒惧仇视的中域到底在她前世占据着什么样的地位?她在那里有过怎样跌宕起伏的人生?在那些被天道强制清除的记忆里到底包含着多么炽烈的情绪,让她在前尘忘尽的如今,在听到这个地名的那一刹,竟然忍不住想要深深叹息?
图弥婉闭了闭眼,压下那些陌生而激烈的情绪,强制将注意力转移到如何说服师兄放她去中域之上。
出乎她预料的是,在她告诉杜序她接下的宗主令的内容时,杜序并没有出言阻止,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化,直让图弥婉疑心自家师兄是不是没听清她被安排的地点。那可是中域啊,传说中“纨绔的温床,英才的墓地”的中域啊,师兄你难道不该皱眉撇嘴对我各种耳提面命吗?这么淡然,你真的不是在探望师嫂的时候顺便喝了人家的药了吗?
在种种不靠谱的联想下,直到被送上前往中域的飞舟时,图弥婉看着杜序的眼神还保持着类似于在说:“师兄你真的不说些什么吗?这不科学!”这样奇怪的状态。
直到飞舟消失在视线里,杜序才收了脸上的平静,虽然心底尚余担忧,却依旧忍不住生出几分好笑来。他不是没看到图弥婉几度欲言又止的神色,也不是真的无话可说。事实上,他比图弥婉更早知道宗主的盘算,不过是放着让图弥婉自己应对罢了,对于这个“年少无知”的师妹的本事,他多少还是了解的。既然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也不该再插手。
虽然这么想,他还是取出一张特制传讯符,将宗门内部的暗潮涌动和图弥婉的选择尽数上报给了在外的殷重烨。
杜序本以为师父并不会注意到这张传讯,毕竟他对崇云仙宗的内部事宜从来都是冷眼旁观的。可他没想到的是,几乎是传讯符刚刚发出的那一刻,他就等来了师父的回应,他以一贯冰冷的声音答道:“等我回峰。”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自有一种万劫不侵的笃定平静。杜序彻彻底底地放下心,只要师父愿意出手,任何诡计都注定无法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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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前天圣峰
红衣黑发,丰神俊朗的青年常年带笑的脸此时一片铁青,他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冷静,寒声问道:“所以代·宗主的意思是一定要放逐婉婉?”
跪坐在他对面的青年一脸懒散,他正是如今天妖上人的大弟子,天妖峰首座镇坍,与杜序乃是上百年的交情。代宗主当年曾拜在前任天妖上人门下,虽然后来另辟峰头,但毕竟有几分香火情在,加之为了寻求臂助,她对自己当年的师兄——现任天妖上人极为亲近,自然也对镇坍颇为倚重。是以镇坍对代宗主的行事打算很有几分了解,知道她有意针对夕隐峰后,他少不得给好兄弟通个消息,此刻他拨了拨头发,漫不经心道:“怎么能说是放逐呢,只是罚她驻守中域二十年罢了。”
以图弥婉的资质,远在中域没了夕隐峰的倾力支持,图弥婉根本不可能在二十年内结成金丹,而二十年后她此生都再不能晋级金丹了。虽然看着只是不痛不痒的惩罚,却足以毁掉图弥婉的一生。杜序冷哼一声:“哦?我倒不知道婉婉犯了什么错?”
“驻守失职。”镇坍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们都知道这个借口简直不能更可笑,作为一个筑基期的修士,图弥婉表现得极为出色,其气度心性已经远胜同龄人。但却偏偏无从反驳,毕竟断潮城是在她驻守期内出的事,她责无旁贷。杜序越想越窝火,忍不住问道:“婉婉算是失职,那其他两个呢?一同去的断潮城,他们就不算失职了?”严格说起来他们也算得上临阵脱逃了。
镇坍摆了摆手,一脸肃然:“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宗主说他们是遵循长老的命令回宗传递消息,鉴于此次断潮城之乱兹事体大,他们不但无过还有功呢。”
杜序几乎要被代宗主这番话给气笑了,难得在东域见到这么一个会·做·人的高位修士,他一时有些反应不及。因为东域强者为尊危机四伏的环境,越是走到高处的修士往往越是修为高深耿直霸道,圆滑钻营的修士一来更易生出心障,二来也常常被排斥,是以少有走到万人之上的。按图弥婉的话来说那就是:画风都不一样,怎么谈信任?不过眼下却也不是谈代宗主为人的时候,事实就是,面对代宗主这种行事,他反倒难以招架。
镇坍老神在在地看着杜序的脸又黑了一层,忍不住嬉笑道:“不过是外遣二十载,一个闭关的时间罢了,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我可还记着你当年朝我讨点心的事呢。哎哟哟,我说首渡啊,你莫不是真把你那师妹当女儿养了吧?你和清绮又不是生不出崽子,这是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