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但对修真者而言与平地并无多少区别。没用多久,图弥婉一行五人便到了方淼所说的破庙门前。
说是庙其实也不是很恰当,大概是因为废弃得太久,村人对其做了些改造,大约是想充作上山时的歇脚处,只是修葺了一半便搁在那不管了。
破庙本身坐北朝南,两扇侧门都被堵上了,东西两面墙上各开一窗,两扇窗户的造型相当随性不羁,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小而高的是西窗,居中稍偏北墙,大而矮的则是东窗,恨不得把一边窗框都贴到南墙上,只是看着就能感受到那种将要逼死强迫症的恶意。
除却不堪入目的两扇窗户,这破庙其实也还看得过去,墙面上砖石破裂青苔斑驳,四面皆有有浅黄色的柔韧藤蔓攀上残破的墙砖,疏密有致地笼住了下半堵墙,像是一张托住整间破庙的网。
一踏入庙门,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窗外的阳光灿烂眨眼变作夜色如墨,空气中隐隐浮动的花香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声声凄厉蝉鸣。同样是时间季节的变化,但这一次却比山下明显得多。图弥婉百无聊赖地想,春夏秋都有了,还差一个冬就齐了。
有了方淼路上的提醒,众人对这变化并不意外,令他们意外的却是他们一进门就见到的那个身着破旧袄裙的凡人女子,按理来说她应该早就走了。听见开门声,问夏侧过头向门口看来,满面诧异:“方淼道友,你怎么刚出门就回来,可是外面有什么变故?”众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
显而易见,庙里的时间定格在了方淼出门的那一刹那。实在是太诡异了,图弥婉背后一凉,自进门起就萦绕心头的不详预感愈演愈烈。哪怕是在悔园被剔骨虫包围,在周家村险些被剑意吞噬,她的危机感都不如现在强烈。或许只有在断潮城与妖兽短兵相接时的感觉才能与之相较,那是一种真正的,冰凉的,可怖的,接近死亡的预感。她无端觉得,将要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出被精心排演的戏,只有观者到齐才会拉开帷幕,而他们就是那些被等待已久的观者。
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能做的只有抓紧时间恢复自己的神识,以应付将要到来的危机。图弥婉在门口环顾庙中布置,萝娘背对门坐着,问夏在她右边,背后正是大而低的东窗,问夏的右边坐着嘉牧。
图弥婉考虑片刻,选了左手边靠里的角落(即西北角)坐下,坐在这里能将庙中景象收入眼中,一旦生了变故即可从七步远的西窗处遁出,谨照占据了她右手边的位置。君华与方淼似乎与她选择相同,方淼快了一步直接坐在她左边,而君华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坐在西南部,离西窗不远不近。姑媱则在他左边坐下,背对西窗,与嘉牧相对而坐。在嘉牧左侧坐着问夏,她身后是离地半人高的东窗,左侧则是背对门坐着的凡人昌萝。远离门窗的东北角无人落座。
图弥婉垂下眼,翻手自沐生环中取出一枚清香四溢的丹药来,那是她的底牌之一,她本打算在得到遗物的确切消息后再用的,可是在心头警兆的催促下,她也顾不上其他,无论如何,保命为先。
不愧是连炼丹宗师天首上人都小心保存的丹药,药一入喉,配合方淼传来的法诀,源源不断的药力自舌尖涌至眉心识海,残留的凶顽剑意被药力冲散驱逐,萎靡的神识在精纯药力的滋养下愈发强韧,涣散的思维重又恢复敏锐,只是小半药力便解决了之前的创伤,剩下的大半药力储存在识海中,随着法诀的运转一点点地淬炼她的神识,图弥婉顿时觉得神思格外清明。
君华等人与那名叫萝娘的姑娘的对话传进她的耳中,她的大半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对信息的整合上。他们最先到的是春日午后的悔园,而后是夏日傍晚的周家村,现在在秋夜的破庙,还差一个冬日便是一个完整的四季,可是修士的神识覆盖百里,哪怕是那些凡人提过的重山之外,也没有冬的气息。山顶的树林是神识不能探查的地方,也正是因此,众人才认为仙骨万寿木会在那里。想到这里,她传音问方淼:“道友先前在山顶时可曾注意那里的天色?”
方淼不假思索:“那里与这里一样,都是秋夜景致,我吸纳那几缕雷霆耗费了十来日,醒来时依旧是秋夜,那里似乎是永恒的秋夜。”
方淼在山顶呆了十来天,他们在周家村也逗留了十几天,那么山顶与周家村的情况倒是颇为相似,一个是永远的夏日黄昏,一个是永远的秋日寒夜,连时间的流速都差不多。他们在悔园呆了不久,不确定那里是不是永恒的春日午后,但从他们曾离开过一次悔园又回去,确定其中的时间是流动的。为什么这个破庙的时间停滞不前?这里到底有何特异之处?底图弥婉觉得自己窥见了这个时间空间都混乱的秘境的破绽,却无从下手。
这破庙是如此普通,没有任何灵气波动,与任何一栋凡俗建筑都没有区别。图弥婉的神识一遍遍地扫过庙内的每一个角落,这里被嘉牧和问夏打扫得非常干净,除了四面墙外没剩下什么东西。虽然没发现哪里不对,但谨慎起见,图弥婉还是决定先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下定决心后,图弥婉才有心注意别人的动向,发现问夏与萝娘聊得非常投机,她回想了一番之前的对话,大部分都是萝娘在回忆学戏的日子,萝娘说得情切,问夏听得认真。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听到问夏好奇道:“我还没见过木偶戏是什么样子的呢。”
萝娘便抱着她的木偶站起身来,笑道:“难得遇见一位善心的姑娘,我便为你演上一段吧。”
她退后几步,本就是背对着门坐着,这么一退却是退到了门边。她一手命杆一手牵线,一个抬腕,木偶便稳稳地站了起来,它的眼睛不知是怎么做的,映着火光熠熠生辉,眼角的泪痣红得仿佛要烧起来一般,木色本就泛黄,火光一照更显色泽温润像是能触手生温。图弥婉本以为这木偶戏只是凡人把戏,对眼力非凡的修士来说未免显得粗陋。没想到却是意外的精致,那木偶随着萝娘的手动了起来,行动间衣袂飘动,广袖流风,风流潇洒之态宛若生人。
秋夜风凉,万籁俱寂,唯有一声凄似一声的蝉声相和,萝娘不算完美的嗓音却意外地能勾动人心中那根柔软的弦。戏未散场,图弥婉便已提前看到了结局——这是一出悲戏。
木偶摇扇踱步,萝娘曼声吟诗,吟爱别离。木偶拔剑起舞,萝娘高歌作和,歌怨憎会,木偶负手低眉,萝娘低声慨叹,叹求不得。他们的动作如此契合,当木偶抬起头时,图弥婉甚至错觉一般地看到了他们目光的交错。这不像是一出木偶戏,倒像是一束线牵住了两个人。
忽的,轻轻的敲门声响了起来,不等图弥婉等人去开门,门外的人便无比自然地走了进来,白衣黑发,风流邪肆,正是独自离开的归岚。他挑了挑眉,声音是一贯的懒散轻柔:“好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