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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此处夜风似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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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虽然醉了,但还觉得惊讶:“怎么,这个看相的算的挺准的,我一生的经历他都能说出来,怎么到了离人面前一语不发。”

“看相者好做大言,好出惊人之语,他们那套把戏我看不上,老师,你也不要尽信。”赵兴玩弄着手上的酒杯,缓缓的说。

苏轼过去的经历,别说算命的知道,亚洲人都知道。拿他过去经历的几件事来刺激苏轼一下,然后说出一番预测的话来,以此恐吓对方的钱包,这种手段太烂了。

赵兴此前在邸报上看到过一件事,说是某官在酒席上被人看相,说他有鹏飞之能……这事传到朝廷后,朝廷虽然没有过多斥责,但心里存下了提防的念头……也幸好他生活在宋朝,没被抄家灭族。而这种傻事,赵兴才不会干,尤其还在如此敏感时刻。

说诨话的人退下,接着上来的是百舌,钱勰突然一摆手,说:“罢了,如今已经夜深了,我们不安置,这里面的人也需要安置,让这些伎乐且退下吧。”

这是赵兴早就期待的,他竖起一根指头,才一示意,钱勰接着一指后山坡,问:“离人,你修了一座好大的石堡,一年之内便修成这样一座大石堡,好快的手脚,不如领我们上去看看。”

苏轼摸着下巴上的胡子,颇为欣赏的说:“早就说离人是二品的盖房子手段,瞧,这么一座大石屋,一年就盖起来,其他人有谁能做到?”

赵兴微微的笑着,别的他不知道,他知道拜占庭的索菲亚大教堂,那是在几百年前动工兴建的,大穹顶有二十多层楼高,跨度三十多米。这座教堂被称为“世纪杰作”,也不过用了三年时间。他盖了个小五楼,用了整整一年,这速度能叫快吗?

其实这栋房屋不止盖了五年,赵兴在海上漂泊的时候,一方面在回忆自己的知识,另一方面就在筹划盖一座自己心目中的城堡,整个城堡的修建他经过了反复的筹划,甚至具体到每一块砖石怎么运输,怎么砌到墙上。这城堡的修建也算是古代组织学的杰作,它或许略逊于索菲亚大教堂的修建,甚至略逊于开封铁塔、以及张择端最喜欢去的繁塔,但从组织学意义上来说,它是这时代的杰作。

不过,钱勰提出要求,赵兴却有点为难:“钱大人,那座塔楼只盖好了外部框架,很多房屋还没有安装好门窗,工地里堆的很乱,这夜里去塔楼,既不方便又不安全……”

钱勰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坚持:“走,扶我过去,我想看看河对岸。”

钱勰是苏轼请来的客人,他坚持,苏轼不能不作陪,但秦观就可有可无,他冲赵兴摇摇头,表示自己腿软,不适合在这样昏黑的夜里爬上塔楼。赵兴微微点头,招手示意从人掺起钱勰与苏轼,提着灯走向塔楼。

钱塘江一江之隔,江对面就是越州,越州过了就是明州,钱勰即将出任越州知州,也就是到河对岸去,他眺望着河对岸的夜空,若有所思。

河对岸是以色列人居住的村落,这一年,赵兴在码头旁边修建了两座悬索桥,又花钱整修了对面的河岸,而以色列人则自发的将河滩整理平整,并在自己居住的村落外面修建了一堵一人高的花墙,把自己的居住区围拢起来。

以色列人没有农耕意识,他们圈起的田地里头不包含农田,所以他们的小城寨做的很紧凑,全是密密麻麻的住宅,城在中心的小教堂是唯一亮着灯火的地方。灯火很明亮,在半夜里有点类似灯塔的作用。

钱勰望着赵兴码头后面的那两座悬索桥,一点没有惊讶的感觉,因为宋代正是悬索桥技术成熟的时代,甚至到了现代,仍有一两座宋代建立的悬索桥还在正常使用。赵兴隐隐约约听说过这个宋代悬索桥的传说,他建立的物流体系,相对于宋人的一大优势就是:信息通道极其畅通。

当初,许诺以色列人建桥的时候,赵兴心中就存了这个想法,等他派出人手寻找会建造悬索桥的工匠,没有多久就实现了愿望。不过,两座桥建成后,以色列人表现出他们的独霸癖性。他们修建的寨墙直接将两座桥圈禁起来,这样,这两座桥就成了他们的专属通行桥。

白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些以色列人会去教堂祈祷,等祈祷完毕则通过两座悬索桥抵达赵兴的城堡,开始一天的忙碌,等到夜晚,他们通过悬索桥回家……

如此一来,以色列人的小村寨几乎成了赵兴城堡的附属设备,而两座悬索桥也违背了赵兴当初建桥的初衷,成了城堡内的附属建筑之一。不过这样一来,悬索桥倒脱离了军方的管制,日夜通行无忌。钱勰眺望河对岸的时候,桥上还有人提着灯行走,也有人在桥上约会。

钱勰一指对岸,问:“那里属于越州吧?”

赵兴答:“不错!那里原属于越州,不过是无人要的荒滩地,钱塘江大潮每年损毁堤岸,将那里冲刷成滩涂,海水倒灌,使得那里的井水每年有数月显得苦咸。

后来,我买下了那片荒滩,专门给伙计们居住,那里居住的是一赐乐业人的村落,稍远处,还有一些从越州与明州过来的工匠,他们也建了一片屋子,每日通过一赐乐业人的村寨上下班,不过,后一个村落包含一些农田,比一赐乐业人的村庄大的多。”

古代夜里是干不成活的,因为没有照明设备。赵兴虽然提了十几个灯笼,将塔顶的空间照的通亮,但整个塔依然像一个沉睡中的怪兽,显得沉默而安静。

钱勰望着对岸发呆了许久,突然像自言自语似的说:“现在京城里,司马相公的学生刘挚、刘安世为朔党,其中右正言刘安世绰号‘殿上虎’,他一味主张报复,认为王荆公十余年如一日,迫害侮辱,冷落老师司马相公,如今他也应该享受同样待遇。

除朔党之外,洛党贾易也主张报复,他们觉得王荆公所谓的‘三不畏’——不畏天,不畏祖宗、不畏人言,是无耻之极,治理天下居然不怕百姓议论,居然还打着‘为百姓谋福’的旗号,简直是无耻之尤,须得将那群无耻之人彻底清算。

朝政因朔党、洛党争锋,无心政务,吕公著却要做和事佬,只想不要阻塞言路,便默许两党攻忓不止——子瞻兄,你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苏东坡默然。赵兴一摆手,示意:“钱大人醉了,来,扶他下去。”

钱勰在往下走,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说到朝内党争执不休,其实他还忘了说蜀党,而苏轼正被蜀党奉为党首,苏轼下到地方之后,蜀党并未散去,他们围拢在会计大师苏辙周围,显得比平常更有攻击力。所以,钱勰这份对党争的牢骚,其实已经涉及到了苏轼,他话一出口已经觉得后悔,恰好赵兴说他醉了,他借酒意掩饰,顺势由着仆人搀扶下去。

苏东坡却还不想走,夜深人静,正好说话,他也学着钱勰的样子眺望江对岸,问出了钱勰刚才的问题:“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

苏轼的牢骚不是为了钱勰。钱勰不是由于党争而被赶出京城的。他是因为弄虚作假,虚报政绩而遭到弹劾。

钱勰年初上书朝廷,说开封府所有监狱都空无一人——即没有罪犯了。中书执政大臣立即弹劾钱勰虚报成绩,沽名钓誉,借机抬高自己的地位。

随后,中书责令钱勰就自己的上书作一番检讨,并命令大理寺、刑部对这一谎报政绩案进行调查处理。但太皇太后却对中书执政大臣的意见打了折扣,她批示道:开封府的罪犯从来就有休假日,钱勰等上书所谓监狱空无一人,恐怕是司法机关并未移送犯人到开封府监狱之中。钱勰等人无非是想借机教育天下百姓,有利于全国的治安秩序。如果执政大臣擅自作主,判处钱勰等人罪名恐怕有伤教化,不利于事情的顺利解决。

但中书执政大臣不依不饶,太皇太后不得不作出让步:开封府知府钱勰被贬越州(今浙江绍兴),仓部郎中范子谅知蕲州(今安徽蕲春),提点河北两路刑狱林邵知光州(今河南潢川),三人还分别被罚铜二十斤。由此,钱勰被贬出京城。

赵兴沉默许久,见到苏轼始终没有起身的意思,他只好回答苏轼的问题:“没有尽头!天下者,一人之天下也。在此等体制下,全天下都想讨好一个人,所以他们争宠献媚,只为了得到这一人的赏赐。所谓‘为国为民’的口号,那不过是一种献媚术而已,这种媚术是针对官家的,对百姓则变成诈骗术……

哼哼,说王荆公为了百姓而变革,满天诸佛都笑了。他拿来哄官家骗百姓的东西,咱没必要上当。如今王荆公已去,现在该张荆公刘荆公吕荆公了,他们所作的、必然还是拿‘为国为民’的幌子,讨好献媚那天下第一人,顺便诈骗天下百姓的腰包。这真是一场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体制下,仅此而已,绝无例外!”

“难道这一切无可改变?难道我们一点办法没有?”苏轼难以置信。

赵兴又沉默了,许久,他方说:“其实,面前的一切都不算什么,这是我们迈向商业社会的时候,与旧有的农耕文化发生的必然冲突。实在不算什么。在遥远的欧罗巴,他们已经进入商业社会三千年了,但依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们才进入商业社会多少年?

现在的社会问题,已经远远比过去少了许多,也好了许多,甚至有可能比以后……嗯,我是说现在的一切丑恶,原本是社会转型期间的必然曝光,只要给我们时间,终有一天,我们会灿烂的令人不可仰视……然而,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神佛还会给我们时间吗?”

苏轼已经喝多了,冷风一吹,他有点晕眩。赵兴的话里头含有很多新词,醉意朦胧的他无法弄清楚,但大概意思懂了。他把赵兴的话当作了鼓励,就在这城堡高处,拍着腿感慨:“吾将上下而求索,虽九死亦未悔——屈夫子(屈原)说的对啊。事未成,诸君要努力!”

赵兴无话可说了——诗词里总是透出“舍得”思想的苏轼,怎会如此依依不舍?

不放弃,不偏执,这就是苏轼。

赵兴心中叹息一声,答:“老师,此处夜风似刀,我们还是下去吧!”

“好,下去!”苏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赵兴伸手一揽,搀着后者走下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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