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捕快的身后还有人——都没有穿公服,服饰各异,但手中都持有武器。譬如铁索铁尺、棍棒短刀之类的玩意儿。看他们的精气神也不是普通人,李云心意识到应当是捕快们的“伙计”。
捕头与捕快是有正经编制的公差。但城中的大小事务仅靠他们可招呼不过来,于是也都养着没编制的“帮手”“伙计”。而这些人从前大多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如今看他们的神情也看得出。
这么一帮人,人数足足上百。持着火把走过来,却并没有什么言语。街道上只有脚步声与兵器撞击声、火把燃烧时的噼啪声。他们很快走到十几个妖修近前十几步远处停下,在火光中沉默地看着他们。
李云心挑了挑眉,意识到今夜有趣了。
因为这群人竟不说话的啊。
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倘若这群人吵吵嚷嚷地拥过来,大概会是存着用声势将对方吓退的心思。可如今一言不发,显然是有着极其明确的目的的——或许心中还怀着满腔的怒火。
李云心看了看身边的狼道人。
发现这狼妖此刻聚精会神地盯着那边的情形,鼻子甚至微微抽了抽。这种“抽了抽”可不是“嗅了嗅”。而是野兽在发怒或者示威时抬起上唇、露出牙齿所导致的鼻子上出现些皱纹。李云心前世见过不少猫狗,对这种反应再熟悉不过了。
这意味着……这狼道人此刻心中也藏了些即将爆发的情绪,眼下跃跃欲试迫不及待,甚至不小心将其流露出来了!
他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这狼妖……没他想得那么蠢。倒是自己忽然出现将他的计划给打乱了。
他想了想,在黑暗里微笑起来,随口道:“今夜这些人和妖魔倘若争斗起来,可就算大事了。”
“噫,是的呀。”狼道人仍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里,随口答他——就连嘴边的胡须都朝前面拢了过去。
“再如果,那些妖魔把这些人都杀了——这城里的人和妖魔积怨已久,满城都暴动起来,就更是大事了。”
狼妖兴奋地微微张开嘴,露出两根尖锐的犬牙,呼吸也急促起来:“是呀,正是呀……”
“所以说你之前去陷空山那里主要不是为了看邪王死没死,而是为了避开今夜这局面。”李云心轻声道,“但不巧被我抓了回来。那这女人家里出的事,也是你搞出来的吧。你想要在蓉城里搞个大新闻,叫都城的人不得不重视一下子?”
狼妖又答了一个“是”。但忽然反应过来,猛地转头瞪李云心。他的犬牙露出来,猩红的舌头也露出来。鼻子上挤出皱纹、眼睛微微眯起,正是野兽感受到极大威胁时的神态。然而下一刻又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乃是个高深莫测的强者,登时退了两步去:“啊……这个……这个……”
李云心却笑:“你怕什么?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蠢货,是打算在这蓉城用完了你就将你杀了的。倒是如今知道你还有点小心思,你这做事的风格我也很喜欢——你已捡回一条命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绕着竖立起耳朵的狼妖转了一圈,又走回到他面前:“真是个惊喜啊。给我说说看,你是怎么设计这事的?”
他刚才那话似乎将狼妖吓着了。他瞪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啊……捡回了?”
“再露出这种蠢相,就又没了。”
狼妖一缩头。一边分神去看街上的情景一边忙道:“啊……大王息怒,且听我说——”
“那女人本是城里赵捕快的发妻,啊,就是当先那人。家里有个婆婆病重了,便去求医。我就使人教那郎中对她说她婆婆那病乃是体虚之症,是长年食素、阴阳失衡引发的。要治倒也简单,每日取母鸡一只合几味药材炖了,连吃上半月便好。”
“那赵捕头是个公人,好交友、也极孝顺……嗯。因此听了这事必然照办,他狐朋狗友也多,吃上半个月的母鸡也不是难事。等他们在自家里偷偷吃上了,我便又使人丢些鸡毛鸡骨在他家门前,又使人偷偷告诉我观中那十几个妖魔。那些东西一听必不相让,这就要趁夜里找去——”
李云心打断他:“为什么是夜里?”
狼妖愣了愣:“啊,大王不知啊,他们都是什么修为?人形都未化完全,只开了灵智而已。最高不过是意境,当真在白天去了万一那人聚拢了如今这样多的人,说不好讨不得便宜呢。像这种夜里,嘿,冲进去化原形,虽说没了灵智,但有尖牙利爪,活撕了两个女人家也不是什么难事的。”
“嘿,那赵捕头夜里要去衙门当职,我也使人给他通风报信,说他家的事情败露了,妖魔要在夜里去他家寻人。今日白天又叫人将他拖住了——便是如今的形势了!”
李云心想了想:“要是,今夜妖魔们不动手、或者赵捕头的这些人闹不起来呢?”
狼妖说着说着便得意起来,嘿嘿一笑:“动手,自然动手呀!你瞧那胡道人,正是我的人。一会儿他就冲进去,撕了那女子也好撕了那婆婆也好,赵捕头哪里按捺得住!”
“再说这赵捕头……已经是十几年了呀。这人呀,脾气急躁,照人的话说是急公好义,从前在城里没少生事端。加之这些年蓉城里的人积怨已久,早就按耐不住了,只缺个由头而已。今夜这赵捕头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依着他的威望和名声,动静可小不了!嘿嘿……小道我筹划已久,早观察了数年有余——只待今日了!”
李云心听他说完了又想了想,道:“你这思路倒是不错。从细微处入手,再借一个势。但这种事情很多人想得到。能不能办得到就考验功力。那么今晚咱们就瞧瞧——当真依着你的预料发展了,我还要给你的大大的甜头。”
狼道人看着似乎是一喜:“咦?什么甜头?”
李云心转身往那边指了指:“先办事。”
他这么干脆,看起来真的不介意狼道人的所作所为。这倒是叫狼妖犹疑起来了。他看看李云心:“这个……大王当真不怪罪?那女人可是要死的。”
“我又救不了天下间的每一个人。凡人终有一死,只看是否死得其所罢了。今夜在我这里,她就死得其所。动手。”
他的声音没什么情感,平静冷酷。这狼妖心道此人果真是个人修——不是道统便是剑宗的。听说只有那里的修士才会是这样的做派——相比妖魔,他们的冷酷是平静的,很少有残忍暴虐的意味。
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多想。手中不晓得掐了个什么诀,轻轻吹一口气。
于是李云心看到十几个妖魔当中那个狐狸头的胡道人,耳朵忽然竖起来了。
此时两拨人已经对峙了一小会儿,带头的一个狼妖正喝问这些人怎么敢在夜里外出,并威胁他们“再不散去便统统擒下、悉数杀掉”。但手执武器的人并不退缩,似乎是已算准妖魔们势单力薄,虽说一个就能活撕几个人,但群殴又不是单打独斗、他们的境界又并不高,动起手来也是个两败俱伤的下场罢了。
李云心便在心里暗叹,这就是“势”了。倘若蓉城里的人不是积怨了很久,这些人也不会有这样决绝的勇气。勇气和冲动这东西虽无形,却实打实地能够叫懦夫变成莽汉,做成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妖魔恶声恶气,人却并不理会。
于是妖修们也意识到今夜这些人不对劲儿——浑然不是平日里那种畏畏缩缩的模样。带头的狼妖稍聪慧些,晓得事情或许还有些别的内情。这些人看似有备而来,不晓得还有什么其他的手段。他们这种畜生修出灵智已属不易,如今又刚刚化人形。妖魔化了人形,一身道法修为都耗费在这个“形”上。有了人形才好有人的经脉关窍、才能更好地修行人的法门。
因而这时候其实是修行过程中最脆弱的阶段。只能倚仗强横的肉身,灵力倒是施展不出几成。但日后全化形了道法修为便可突飞猛进,再对付这些人,当真就如同灭杀蝼蚁一般了。
于是……这十几个妖魔在面对这些沉默的人时,竟萌生了退意。
李云心瞧出了那狼妖的心思,便对身边这狼道人又高看几分——他搞出这件事的时机也算拿捏得妥当。
便正是在这个时刻,狼道人掐了诀、胡道人的身上异变陡生!
他的身子忽然矮了下去。但并不是因为身躯缩小了,而是现出了原形!
这是一头小牛犊大小的、浑身火红的野狐。这狐狸原形一露,眼中登时冒出绿油油的凶光。后爪一发力便扑进那女子的家门,一下子将那女人压在身下。
这样的异变叫妖魔和捕快们都愣了愣。
便是在这一愣的功夫,野狐一口叼住女子的脑袋、再一甩头!
那女人的头颅便被他撕扯下来了。鲜血顿时洒了它满脸,而这血腥味又激起它的凶性,野狐一个转身又扑进屋内去,只听屋子里先响起一个老妇人戛然而止的惨呼,随后便没了声响。
这也只不过是两息的时间而已。
扑进屋内的野狐已变成了一头体型巨大的猛兽,完全失掉灵智。不晓得它还在屋里做什么,只撞得箱柜通通直响,偶尔还有碗碟落在地上的破碎声。
然而在这街上……
却已是安静得可怕了。
再过一息,那愣住了的赵捕头才猛地皱眉、脸上的五官扭曲成一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来:“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