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侧,便是滔滔的渭水。在这样的距离之上虽看不到那条大河,但可以听见隐约的水声了。从前,这里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沿着田边的小路走下去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渡口。如今这些都不见了,只余荒野。
豆婆便从斗篷下探出一只手来,往西指了指:“你说当初李云心最后一次与龙九见面,是在这个渡口旁?”
凌娘便也停下脚步。先喘了一口气,再往西边看——微微眯起眼。隔了过会儿,轻声道:“是。”
豆婆得了这回应,便将手缩回去了:“还有呢?”
凌娘愣了愣:“……只见了面说些话。再没什么了。”
豆婆微微侧脸,用余光看身后的“女儿”。但目光里浮现出来的是与她的身份、打扮全不相符的严厉冷酷:“再想!”
凌娘微微一哆嗦,便咬咬嘴唇,又想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他……当天回城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了我。我当天是跟了他出城的。然后……我们两个沿路走回来。那天城里死了人,路上……有戏台。戏台上有人唱戏……”
边想边说,慢慢地、琐琐碎碎地说了许多。
这豆婆也不催她,耐心地听她讲了将近两刻钟。但其间会问一些诸如“他当时有没有皱眉”、“他当时说的是‘必定’还是‘一定’”、“他当时的脚步是快还是慢”之类的细节问题。
有些问题凌娘答得出,有些则记不清了。如此她说完、豆婆也问完,这中年妇人才又道:“你要记住。想起了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细节,都要同我说。有没有用是我说了作数,不是你说了作数——倘若你真有你自己以为的一半那样聪明,怎么会被那李云心害死?”
说了这话抬脚便走。那凌娘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抿了抿嘴、再跟上。
再过两刻钟,二人到了渭城的城门前。
这是渭城南门,名曰远宁门。借着月色可以看到这城门还算完好,尚未倾塌。向里面望,一片黑洞洞,仿佛藏匿无数凶神恶煞。豆婆的脚步略一缓,凌娘便会意。开口低声道:“我当天,从这里进门,来的时候渭城里——”
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凌娘便将当日沿途所见事无巨细地描述,仿佛将当时的情景也还原了。而谁又能想得到,当时那繁华的渭城,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连鼠虫也无有了呢?
黑暗中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说话声……听起来诡异极了。
“……他在城里游走了很多天,送出去很多画作。还在石上刻下一些印记。”不知不觉两人已经沿着干涸的柳河走了一里路,来到一块青石旁。
“我……也曾经在这块石头上见过印记。但只刻了一半,没什么灵气流转……”
凌娘所说的那块青石,临着柳河。而今往上面看已经没什么“印记”了——石面上似是被刀剑削去一层,又崩裂数道细纹。看着是被火炼的。
“……送了那乞丐一幅画。后来那乞丐就在巷中被杀了……”
一边听她说,豆婆一边慢慢附身。双手仍旧笼在袖子里,眯起眼睛盯着青石瞧了好一会儿。接着又慢慢探出手,在青石上画了半个符号:“是这样?”
凌娘凑近看了看:“……不是。”
她便再面无表情地想一想,换了个纹路:“——这样?”
但也不是。
这豆婆也不急。凌娘说不是,她便抹去——用一只肉掌,生生从石头表面抹去,然后再画上别的。
如此——试了两个时辰!
整整两个时辰,她弯腰不动,只有一只手在动。那些符文印记……又何止试了上千个?!
到最后连凌娘都有些丧气,小心翼翼道:“婆婆……或许……该先去看看别处吧?”
豆婆便又用那种严肃而冷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如今你是个废人。可知道即便想要从我们这里重得修为,也要经历千辛万苦?倘若连这种耐性都没有,哼——你即刻就自裁了吧!”
凌娘便沉默了。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当这豆婆在石面上写下第一千六百四十六个符文的时候,凌娘的眼中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光。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是了。”
豆婆便直起身,也盯着这符看了好一会儿——眉头慢慢皱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她在自言自语,并没有征求意见。凌娘便也不说话。
沉思了半炷香的功夫,再迈步走。所行之处、停留之处,都是从前李云心夺舍螭吻之前的那几天,在渭城中停留过的地方。
于是,整整一夜过去了。
天再亮起来的时候,凌娘已经靠着一堵断壁睡着。而豆婆则站在一根高耸的石柱上。这石柱从前是城中最繁华的酒楼“琼华楼”的一部分——她眯起眼睛,借着晨光俯瞰整座城市。
虽然绝大部分的建筑物都已被焚毁,但纵横的街道仍在。她从天边刚露鱼肚白的时候,一直看到生出火红朝霞的时候。随后闭上眼睛沉默不语地思索好一会儿再睁开,从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
这册子却不是别的,而是《府志》——《渭河府志》。上面详细记载了本府诸多城镇历年来的人口数量、田地规模。渭城从前是当世的大城,因而记载得格外详细——详细到某街某巷有某户、人口多少、年龄几何的地步。
细看半个时辰之后,这豆婆随手将府志一抛,册子在坠落到地面之前便自行焚毁了。
而后,她慢慢抬起手,手中多了一支法笔——
她开始在虚空中,以玄光描画一些东西——背景是她视野当中这整座渭城。
一刻钟之后,她停笔。
一个……经络关窍俱全的人形出现在她眼前。
背景同样是整座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