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又摆弄了一会儿,将那些纸张挑了些也收起了,才转身看他:“是心里不舒服么?”
他抬手比了比:“譬如说——你小子是什么身份,也敢爱慕圣人、从前我们与画圣同在云山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里。到如今却堂而皇之地跑到这种地方当着我的面说什么爱慕上了圣人——是因为这些事情不爽么?”
苏生眉头又皱:“无稽之谈。你要清楚——”
但李云心往他这边踏了一步。鞋底踩在竹制的地板上,啪嗒一声响,将他的话语打断了:“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你这苏生的劫身见到我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同我提起你是我的祖宗。我当时未留心,到这时候却意识到……你的言语之间可是大有‘别瞧你如今这么威风、但我可是你的祖宗’这种意思啊……”
苏生眉头皱得更紧,随即笑起来。但瞧着,却像是怒极反笑:“我岂会因这些心思——”
但话说到这里,却又被李云心打断了。
“那么问题来了——你这劫身,说是要体会人世间的愁苦的。那么从你以此身历劫到如今——已经多久了?已经渡了多少劫?”
他的话语转变突兀,但也正是他一贯的风格。旁人很难跟得上他清奇的脑洞,只好亦步亦趋。苏生盯着他狐疑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将眉头舒展了。
似是也想到了什么。
于是略沉默一阵子,低声道:“五六年……已经体验过许许多多汹涌而来的愁苦了。”
李云心再向他迫近了一步,认真地盯着他:“你在庆军营地里的时候同我说,汹汹而来的愁苦将你淹没,叫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当时已经有一句话想要问你,却没有问。但到今天,我倒想要好好问一问了——”
“你从前从有情修到无情,度过许许多多常人难以忍受的漫长枯燥岁月。而后又以圣人的记忆重分出了劫身,专门下凡历劫来了。这样的劫身,无论心性、意志,都绝不是常人所能比拟的吧。”
“而要说愁苦……人世间的许多脆弱凡人,生来便父母双亡,从小受尽虐待。渐长之后终于寻获一丝温情,却转瞬又被夺走。求告无门、走投无路,饱尝人世间的种种白眼冷漠——这些脆弱凡人经历如此的愁苦仍可守一颗人心不失……”
“你这神通广大、千古修来的圣人劫身,怎么短短数年就迷失了呢?”
苏生便张了张嘴,再说不出话了。
李云心顿了顿了,轻叹一口气:“我本也没细想,料想很多事情你自己应该清楚的。但瞧见你刚才失态的样子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是身在此山中呢。你可以因为别的事情迷失,也就可以因为这件事迷失——苏玉宋,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其实能历的劫,你早就历遍了。只是……还剩下些东西,是你在俗世中,永远也无法体验到的?”
苏生此刻喉头微颤、口中咯咯作响,说不出话来了。像是心中激动难以自持,终于要得到向往已久的东西。
“是……什么?”他低声道。
李云心平静地看着他:“你修到圣人无情处的时候,已是人世间的巅峰了。论修为神通,你是此界最强。论权势财富,你是此界最盛。你身为圣人,无悲无喜,从来只有凡人敬你如仙人、修士敬你如神尊的份儿,却断无你去羡慕、嫉妒他们的道理。”
“之后你以此身入劫,或许有许多情感都可以感同身受。但唯独一点,你却是极难体会得到的吧。”
“那便是我刚才说的,妒忌之情吧。妒忌……求不得,也是人世八苦之一。然而这世上能有什么叫你产生如此的情感呢?天下谁人都不配的——你此身虽无神通,但可以借法天地,如今的修行人不过是你的徒子徒孙,共济会的游魂更难入你的眼。你又拥有前世的记忆,更晓得如今那些权势滔天者,在你眼中不过是蝼蚁之辈罢了。”
“直到……”李云心笑起来,“发现这世上有一个人,拥有你从来不知的手段。且他用那手段,竟可以将你的清明意识从悲苦的汪洋中拉出来——且不止一次。”
“而后这人——这个聪明英俊潇洒又青春无敌的人啊——还爱慕上了曾经与你一样,同为圣人的人。”
“你与她,都拥有圣者的身份。你因为那人爱慕上了画圣而恼怒,其实你自己都说不清是因为这一点,还是因为……‘自己竟从他的手段中受益、竟成了有求于他人的人’——区区小儿竟有如此的本领,而今还妄想跻身我们这尊荣无匹的阶级中来——你妒忌我了、忌惮我了,将我当成了与你旗鼓相当的人了,是不是?”
苏生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他飞快地眨着眼,直勾勾盯着李云心,喃喃自语:“我……的确……从未想到这一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