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人说这样的话,是在夸张。可修行人说这样的话,是的确做得到的。
但他也不急。
他走开几步去,找到一具妖兽的尸体。看不出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有巨大的鳞甲,一片就如一张桌面。
他便将折扇打开放在这桌面上。而后再在扇上一抹,手中便多了一柄青蒙蒙的铁索。不是别的,正是那白阎君赐给他的判官锁,专门司缉拿魂魄。然后……李云心伸手在眼上一抹。
眼前的世界,登时变了模样。
原本是一片空旷寂寥的荒草原,可如今他开了天眼……这片荒草原上,立时就满了。
不是别的……正是许许多多、数以万计的妖魔、修士魂魄!
那些高阶的妖魔、修行人一旦身死,或者由着同袍援护退去,或者走霉运,再被许多人盯上轰个形神俱灭。但无论如何,早离了这片战场。而化境的修行人虽未到真境,但也不算修为低微了。成了残魂亦不会留在这里。
因而如今在这战场上徘徊的,都是些意境、虚境的妖魔、修士魂魄。
但即便如此……
世俗间的大画师,能修至虚境的修为便足可成为帝王将相的座上宾了。山野间的妖魔,不消说什么意境、虚境,就是在未化人形之前,也都可以称霸山林、为祸一方了。这些低阶的妖魔修士魂魄,在这茫茫的战场之上并不起眼儿,可倘若到了世俗间,便是罕见的强大鬼魂——一只便抵得上数百、上千只了。
这些妖魔与修士生前境界低些。死后成了残魂,神智便无法如同高阶修士那般清明,都是些浑浑噩噩、行尸走肉的模样。李云心如今开眼看——只见这些面目恐怖的残魂或者挨挨挤挤地站在一处,如同许多血肉模糊的树桩。也不分什么修妖还是修行人了。
或者漫无目的地游荡,可走着走着便撞见人,于是又折了方向继续走,仿若无数只没了头的苍蝇。
但都极安静,不声不响。这片荒野,就成了一片寂静的死亡原野。
李云心晓得倘若放任这些游魂不理会,那么再过上月余、数月、乃至一两年,慢慢地便会有些游魂生出灵智,成为鬼修。但成为鬼修者万中无一,且前路更艰难,已全非此前的自己了。
不过无论是他还是龙族诸子,都不会任由这些残魂待在此处。它们——生前是这场战争当中的炮灰,死后,则成为这场战争所带来的战利品的一部分。然而无论琴君还是睚眦、又或者苏玉宋、卓幕遮,似乎从来都没有认为李云心有资格成为这些战利品的享用者之一。
但……如今他的确成了第一个下刀、切下这块肥美嫩肉的人。
李云心手中的铁索一扬。只稍运神通,那铁索便猛然暴涨——他的神念能够延伸多远,铁索便暴涨多远。将沿途一切浑浑噩噩的游魂统统锁住、再一拉,便尽数被他收入了扇中。他使这锁链早就得心应手,一息的功夫便将目力所及处清空了——然后转头再瞧一瞧云山,接着继续做事。
数百残魂被他收了、数千残魂被他收了、数万残魂被他收了。等到这漫长的一夜快要过去,这原本密布残魂的荒原上……已重新空荡起来。
做完这些事,他将折扇重新合上。只是这时候,已不是白纸扇面了。其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红点来,仿佛无数颗赤红色的星辰。原来这所谓“白纸”也不是旁的,而是他在长治镇时的那一张法纸。
当时他发觉长治镇的底下藏了一个“星阵”,便以法纸将其临摹下来——薄薄一张纸,其内部竟然叠了一层又一层,如同浩瀚星空一般!这种奇特的星阵在区区一张法纸上便以惊人巧妙的手法开辟了如此广阔的空间,而今正好用作这数万残魂的容身之所【注4】。
做完这一切,李云心长出一口气。而后手掌一翻,手里的折扇便嘭的一声被他打入了地下。接着,他踩着一地的血污,慢慢向通天泽方向走去。
如今,只是第一步罢了。算开了个好头儿,得到些成果。
可他要的远不止这些——更多的东西,还在云山上。
但想到此处,李云心仍忍不住皱了皱眉——死掉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
……
与此同时,刘公赞正在一条阴冷潮湿的石道内前行。
云山将要落下,这些犯人便不能再关押在山外的石室中。云山在天上的时候,这些化境以下的修士逃无可逃。但如果落了地——即便是一个虚境的修行人的肉身,也足以支撑他从百丈的悬崖上小心翼翼地爬下。
因而都要被转移到山体之内的牢狱中。
但如今刘公赞的手脚上都无镣铐,身后也只有一个修行人在监管他罢了。
这是因为,他的确已经虚弱到了不需要什么镣铐的地步——辛细柳上一次来看他的时候,他的大半条右臂都烂了。到如今……则是整条右臂都烂了。似乎还发起了高热,烧得他眼圈发黑、嘴唇惨白,脚步踉跄得如同踩在云上。
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年轻的剑修。真实的年纪不过三十来岁,同样是虚境的修为。但手执宝剑、体格健壮,是不虞前面的犯人有什么图谋的。在身后瞧着刘公赞这么走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道:“何苦来哉。同妖魔为伍,不异于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下场。修行到了虚境还能病成这个模样的……你是头一个。”
刘公赞并不说话,只慢慢地走。
这修士便摇摇头,冷笑一声:“你可知道外面正在打仗?打得天昏地暗,来犯的都是妖魔。说句大胆的话——一旦妖魔不幸突进云山里来,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的么?只怕问都不问,一把就将你的脑袋拧下来。”
但刘公赞仍旧沉默,好似身后的人并不存在。
便在这时候,石道内忽然响起一阵嗡嗡声。两人便急忙扶住了石壁。约莫过了两三息的功夫声音才散去——刘公赞继续走,那虚境剑修的脸色却有些发白了。
这嗡嗡声不是别的。而是因为云山之外的争斗。
当是又有一个高阶妖魔或者高阶修士陨落、且是形神俱灭。因此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化为滔天的烈焰,灵气狂暴四溢,才造成可怕的大爆炸——即便如今战场与云山之间还有近百里的距离,可在这云山的外围,也能感受到余威了。
经历这一次之后,剑士便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两个人在石道中拐一个弯儿,才又忍不住道:“你这种人——”
这一次,刘公赞说话了。
他一边走,一边摇了摇头:“你怕什么呢。”
剑士一愣。随即道:“你说什么?”
“你必然是心里很怕,才想要不停地说话。借着贬损我,来叫自己胆气壮些。但云山上修行人这么多,你如今又藏在山里,怕什么呢。”
剑修听了这话又一愣。但随即竖起眉,扬起连鞘的宝剑便劈头盖脸往刘公赞身上砸过去:“好大胆!将死之人还敢嘴硬!叫你看看道爷我怕不怕、怕不怕、怕不怕!”
他这剑鞘是以坚逾金铁的巴旦木制成的,且两头包了金,其上还镶嵌灿烂宝石。砸在人身上,不一会儿就将刘公赞砸个头破血流——虚弱地倚靠在石壁上,拿左臂护着脸。
见他这么个窝囊样子,既无力反抗也不再多言了,剑士便又砸了十几下、停了手。瞪着他:“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那什么渭水龙王李云心手底下的匪类,对不对?哼……你今天在这里倒是从容不迫的模样,可知道你家主子已经死了?”
刘公赞拿开了手,瞪圆了眼——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流到了眼睛里。但他眨都不眨:“死了?”
“死了个粉碎!形神俱灭!就在两军阵前!”剑修又冷哼一声,“你还有什么倚仗?下一个就杀你。”
刘公赞怔怔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右臂,忽然道:“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死……呸,你们这些蠢物,一定是连个什么真身假身都分不出!”
他这时候既顶嘴又骂人,剑修却不那么气了。而是残忍地笑起来:“分不出?嘿嘿,连我这个区区虚境的修士都晓得,真人能炼出神魂化真身来——你是说死的是个化身?哼……我既然知道这一点,那战场上许许多多的宗座、掌门,乃至圣人,会分辨不出死的是真身还是化身么?”
“道爷再同你说一遍——那李云心,就在两军阵前、在这当世所有高人的面前,死了个形神俱灭!知道了么!”
说了话飞起一脚将刘公赞踢起来:“继续走!再惹着我,一剑结果了你!”
因而刘公赞继续沉默了——两人消失在石道尽头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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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详见第三百三十四章,反目成仇
注2:详见第一百九十一章,你敢动我。李云心以此灵图将月昀子真人魂魄封印。
注3:详见第四百二十六章,天地不仁。
注4:详见第三百四十三章,与少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