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与刘公赞的神色一凛。刚从心中生出的失望之情立时被打消了。
这狼主……果然有蹊跷!
但不等他们再多问。狼主沉声说了这么一句,立时转身离去——就如他此前将二人带入山谷中,然后声称“去准备宴席”时那样子。
李云心已略适应了他的行事风格。这家伙……行事之跳脱乃是他生平仅见,对一件事的兴趣似乎不会持续超过一刻钟。如今那狼主走了,只余敲锣的小妖、捞肉的老鬼。
四人面面相觑。过好一会儿那小妖才将手中的木棒往地上一抛,小步跑到缸边往里面瞧。见李云心与刘公赞并没有斥责他的意思,就伸手去捞肉吃。看起来像是个弱智的孩子。
李云心抬眼看了看天。
已是下午了。然而距天黑该还有些时间。
之前他面前木盘中的肥肉还在冒热气。到如今已凉了。肥油在肥肉上凝了一层、在盘中凝一层。李云心吃不下,刘公赞也吃不下。
他就叹口气、摊开手问老鬼:“所以我们现在做什么?”
老鬼也发愣。听李云心问了才磕磕绊绊道:“这个……嘛……嘶……”
似乎并没有什么“待客经验”的他,四下里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救命稻草——那黑衣的小头领带了两个蠢妖怪也进了院中来,直奔那口缸。似乎这洞府中的规矩就是狼主用餐之后,余下自取。老鬼忙往黑衣小妖那里一指:“仙长。李小公子,你们先问他去吧。我去瞧瞧狼王——”
说了这话,也溜走了。不晓得是不是还在惦记什么“道法”——觉得狼主已经得了,因此才急吼吼地走掉。
李云心瞧着那三个妖怪慢慢凑近了大缸、且在缸边边捞肥肉边狼吞虎咽,就叹了口气。
——第一次瞧见这种蠢成一窝的妖魔。一个狼主,做事没头没脑。一干小妖,个个木木呆呆。这四个小妖围着缸吃肉,不多时又见另一个也从远处跑进来、挤到缸边。不晓得彼此小声嘀咕了些什么,很快凑到一起继续狼吞虎咽了。
李云心收回目光。沉默着想了一会儿,对刘公赞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老道也想了想:“心哥儿担心他是逃了?那么我们现在追——”
“不是说这个。”李云心一边思索着、一边从怀中取出那小玉瓶儿。用尾指挑出一些,慢慢把双手给搽了,“一个人粗中有细不奇怪。许多人都这样子。可是两种矛盾的品质在表现的时候也一般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粗心大意地忘记锁门,可却记得身上带了多少细碎银子,该去买点儿什么。”
“但是这一位就怪了。”
“先像是一条许久没见人的狗。又蠢又没心机……但也算蠢得可爱。”
“偶尔又是刚才那样子,忽然变成另一个人。好像两种品质……两种身份是割裂的。”
他将玉瓶儿慢慢收回怀里。盯着五个争食的小妖又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怪。我怀疑……算了。所以不急。按他说的等着吧。也许会有意外收获呢。”
刘公赞将他说的这些想了一会儿,忽然压低声音:“心哥儿的意思是——另有其人么?”
——另有其人。在背后指点那狼主。他才会表现得如此异常而矛盾。
就仿佛狼主的心思并不在李云心所在意的那件事情上。他真正在意的只有“道法”、“有客来访时的欢愉”而已。但某个人在指点这狼主的时候要求他必须表现出某种特定行为以吸引人的注意力。因而才会出现这种奇特的状况——这狼主的所言所行仿佛一首笛曲。可每到一个段落便会停顿,生生加上些突兀的音符。
李云心微微眯起眼睛,点了点头:“我有这个想法。但未必准。”
说到这里,又抬手在桌面上画了画、敲了敲。
刘公赞这才意识到李云心是在桌上画了个简单的阵,叫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不被旁人偷听了去。
这个举动叫他有些意外。
李云心乃是玄境。他是化境的巅峰,且有许多的法宝。而这洞府中没有修为高强者。两人运起神通简单探查过,也没有发现藏匿者。照理说他们说话,是不虞被偷听了去的。
可他如今却表现得这样谨慎。这意味着他很看重这件事。
“如果我是那个人。”李云心一边看那五个小妖,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我会把自己小心翼翼地藏着。”
“……因为我刚来这个世界。或者知道自己的使命,或者记得自己的前世。可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却是陌生的……”
“起初也许会积极主动一些。因为晓得自己的见识比这里的许多人都要广。且头脑里也有一套成熟的、科学的认知体系。这些是优势……只要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也就会转化为更大的优势……”
他顿了顿,看看刘公赞。
他说的这些,老道都懂。许多事情李云心并未特意向刘公赞解释、说明。然而刘公赞是聪明人,且两人相处的时候,李云心很少刻意回避他的某些与众不同之处。因而如今的刘老道,对于某些事情也有了相当的认知。
他略顿了顿,继续自言自语:“然后就会发现一件可怕的事。”
“这个世界的核心规则……力量体系,并不在他的认知里,也没有什么规矩可循。”
“神仙妖怪……他会发现神仙妖怪真的存在。无论他从前认知的东西能不能解释这件事,他如果是个聪明人,都该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可怕——在强大的力量、陌生的环境当中,他好比一只蝼蚁。在低武世界的中古时代死个人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何况在这种世界呢。”
“一个倒霉的穿越者……”李云心的唇边浮现出微嘲的笑意,“穿越到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有接应人,没有金手指……该怎么做?”
刘公赞大致听懂了他的意思。便想了想、接上话,好叫李云心不会觉得无趣:“如果是我,得先蛰伏起来。或者等待机缘,或者等人来接引我。”
李云心便道:“如果因为对这个世界感到畏惧而蛰伏,打算等待机缘,那么一定会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因为无论在什么地方,没有力量的异类都是最容易被干掉的。”
刘公赞略沉吟一会儿:“可……如果是后者——只有是后者——晓得在这个世界上是有接引人的,才会一边蛰伏,一边小心翼翼地、有限度地释放某种可能被接引人注意、却不会叫这个世界的人感到异常的信息……心哥儿是说,你如今要找的人,是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且知道终究会有人来指引他的么!?”
“目前来看,是的。”李云心轻声道,“蠢妖怪该不是我要找的人。狼主只是个传声筒、稻草人罢了。我要找的人通过他向四面发布信息。一旦危险闻讯来了,狼主会先死。那么那个人就得到警示,有足够的应对时间。”
刘公赞轻出一口气,将目光投向那缸边的五个妖怪:“在他们之中?”
李云心摇摇头、向后指了指:“更可能是那老鬼。”
“偏是一个读过书的流落到这村子里。因为‘机缘巧合’又同我家里攀上了点关系。死后成了鬼修,如今又恰好跑到这狼主的身边。且……既然是鬼修,必然神情大变。与那老人生前的记忆、脾性对不上也好解释。”他笑了笑,“好大的嫌疑。”
刘公赞便要起身:“那么我们还等什么?”
李云心按了按他的肩:“你忘了一件事。我们不知道谁是我们要找的人……他同样不清楚,我们是可能的敌人,还是他的接引人。”
“先等日落。”他说,“再确定狼主的身份。”
于是两个人在初冬积雪的院中,从日近黄昏一直坐到了夜色初临。
起初院中的五个小妖还畏惧他们两个的威势。但后来发现这两位只看起来只是端坐着,既不动也不说话像是泥塑一般,就慢慢失掉了警惕之心。于是一边吃喝一边打闹起来,搞得院里很聒噪。
那最后跑来的小妖要吃鹿的肚腩。说那肉又肥又香,而他在山里跑来跑去地打探消息最辛苦,应该享受的。余下的妖魔就不允。因为一块肚腩在雪地里争抢打滚,倒是没了呆呆傻傻的蠢模样。
听他们说了许多,李云心与刘公赞便慢慢晓得了更多的情况。
从前偶有过路的妖魔。但既然是过路四处走动的,境界必然不高,也就愚钝。问了他们能晓得些外面的事情,可要说哪个方向有大城镇、从哪里好走出去,那些蠢物又不甚了了。
在李云心眼中,化境妖魔的行动能力也不过与他那时候拥有私家车的人类似罢了。这群山里地形崎岖林海茫茫,真如狼主所言困上个几百年也不是无法想象的事。
直到一年前,终于走通了。
原来距离此地三百里外、在山中约莫五日的路程之内,有一条小路的。
那小路也只是樵夫、猎户踩出来的。他们在秋天的时候冒险深入群山,到了其他季节这路就会湮没。沿着这么一条路一直走,再走上两天的路程,也就能到一处稍大些的村子,约莫百多人。再从这村中上路、走上八九天,才终于能够抵达最近的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