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大半是分给了那些打海上来陆上的海盗,但至少叫镇民们觉得,海盗有了生计,就不大再会起歹意。也叫他们觉得,这些人似乎并非要劫掠一番便再回海上,而是打算在此地长久经营的。
更何况,许多人也惊讶地发现那些海盗之中,原来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前熟悉的人的。
譬如某年某月因田地被强占、妻离子散而一怒之下杀死某臭名远扬的“乡绅”的某人——都以为早死了。
譬如某年某月因在县丞家为仆的妹妹被活活打杀,而趁夜纵火复仇的的某人——也以为早死了。
许许多多这样的“譬如”,叫镇民们心中更添几分亲切,始晓得那些海盗原来并不像传说中那样都是些十恶不赦之徒。许许多多在陆上活不下去或是苦大仇深的苦命人,都跑到那儿去了。
百姓们不是很懂什么叫做“法理”、“法令”。他们所处的境况与有限认知令他们对与自己处于同一阶级、有相似经历的人有着天然同情。这种淳朴的善意所构成的氛围,也叫镇中愈发安定下来。
只有很有限的几个人才会注意到、并且去思考这样一件事——
就像富贵者并非皆为骄奢淫逸之徒一样,贫困者也并非都是淳朴善良之辈。许许多多的海盗当中,真正作奸犯科者、残忍暴戾者必然也不在少数——否则海王陆非没可能同官军相持那么多年——如今在镇上却见不到此类人。但这一点也令他们认识到,这位海王陆非的用意之深。
他们的确是打算来了就不走了的。
因为上述种种原因,在年底的这一天,白水镇上比以往的太平时节更热闹三分。房舍的屋檐之下皆悬挂了火红的灯笼,打早上起,家家户户便忙着揭去已被风吹日晒一年的福字、对联,贴换上新的。烟囱都在冒炊烟。主妇们忙着煎炒烹炸,一个镇子里都是肉香、油香。街道上有残雪,风也刺骨。可肚中有热食怀中有银钱,就是迎着风也不觉得寒冷了。这也是受惠于那些登陆的海盗——据说海王陆非将私财都散给了镇上的人,家家户户皆得了二两银。家中有老弱病残的,更添了一刀肉、一壶油。
如此安乐景象吸引了不少的难民来。但海王在镇外十里处设了粥场,且派遣一队体格健壮、相貌凶恶的海盗镇守。只挑选一些有手艺傍身的,或是患有能医治得好的轻疾的青壮放进镇上。余下的,都拦在镇外。但饶是如此,也为白水镇的新主人赢得了相当的美名。
眼下这位新主人正在东海客栈的大屋中。近两月之前,他曾在这里与一位北方来客相谈甚欢。如今这屋中还是有两人,但情景已大不相同。
陆非,或说陆白水,将自己裹在厚重的皮毛大氅里,倚坐在火炉边,神情恹恹地从窗户里向外看。
这里是白水镇的制高点,可以瞧得见镇中的热闹景象。倘若有神通、耳力足够强,还能听到不少往来的人在念叨那位海王陆非的好。但他似乎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低叹口气,将手从皮毛中探出来,抓住矮几上的酒瓶又飞快缩回去,怕冷一般。暖了一会儿,才往嘴里灌一口。
“我从前,可不是这样。”陆白水又叹了口气,“两月之前李云心在这儿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怕冷。”
“你是凡人,受不得神通争斗时的灵力激荡。损了根本,留了性命已是万幸了。”另一个人倒如他此前一般,背手站立在露台上看海。说这话的时候,才转了身——正是传闻中惶惶直向东海而去的刘公赞。
“不过如今你来了陆上,与容王又是旧相识。他已经许诺叫你这白水镇自治,往后你也算是一方诸侯,比在海上漂泊要好。”刘公赞看了看他的气色,“想要身体再好些也不是没法子。我可以传你一套功法。只要你能定得心性好好修行,快则数年,慢则三十年,身体就可强健如初。再潜心修下去,就可以——”
陆白水懒洋洋地抬抬手:“行了。遇见你们之前,我对这些东西还真有点儿兴趣。这之后么……算了吧。”
“我在海上算是亲眼见了神仙——见神仙打架。从前在宝瓶湾的时候,东海的水妖来个小校,我就已经觉得神异得吓人。可那天晚上见到李云心和人打架,才知道世上真有那样的手段。唉……你们这些人,要么有奇遇,要么打小开始磨练心性。我么……哼。”
他笑了一声,又饮一口酒:“这些年浪荡下来,我定不了心性。如今再见了这些事,我更觉得什么都要看淡。修行,算了吧……镇上那些人觉得神仙百般好,用金饭碗吃饭,睡在白玉床。可我现在知道做神仙也未必快活,还只怕更危险。”
“托你们的福——”他拉长了声音,撇撇嘴,“名正言顺得了这么个镇子。能把弟兄们都安顿下来,也算是为海上除了祸患。往后我就在这里养老。我有使不尽的金银,每天练练我的刀,也许还能再活上三五十年……也算是凡人的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