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多多从梅花胜地出来,怀揣着满腔的惆怅跟凌小小打了一个招呼,起身回到了少林寺。
算算时间,他这次离开少林寺去杭州,虽然路程不算太远,但是因为中间出了方世玉这档子事儿,耽搁的时间倒是不少,凌多多虽然四年多来一直都是在全国各地奔波,也少有离开少林如此之久的时候。
以往回到少林寺,凌多多都会感受到难得的放松和安宁,然则这次回来,他在绕着少林寺走了一遭后,却更加忧心忡忡了。
高耸的藏经阁是整个少林寺最为高层的建筑,里面的掌事是寺里资历最老的僧人,凌多多站在外面,双手合十郑重万分地隔着门对着有可能不在的智惠低颂佛号,念了三声后,有人轻步走了过来,在他身后不远处站定。
凌多多恍若未觉,低头念起了他最先从智惠那里学来的《入道四行经》,念完九遍后方才收口,扭头向身后看了过去。
少林方丈至善站在后方正看着他,凌多多眨了眨眼睛,哑声道:“方丈师伯,弟子想要去挑战十八铜人阵。”
至善对于他的想法并没有评价对与错,只是站在一个完全中立客观的角度,出声道:“以你如今的武功,若是想要打过十八铜人阵,可以说是轻松如履平地。”
这么长时间以来,至善一直都有谨慎观察着这个少林小和尚的练武成长历程,他感觉到十分欣慰。
少年英才最忌讳的是傲慢自大、不思进取,不是每一个天资卓群的年轻人都能像凌多多这样,做到十年如一日的刻苦修行。
一年前他还能够看得透其武功的深浅,到了如今,至善凝神再看,却明显觉察到自己已经失了准头,他并没有被晚辈超越的气恼和丢脸,心中感觉到的唯有欣慰。
凌多多听完后略有些诧异,禁不住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至善先前可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依照至善的性格,他真正看重的是弟子的本心本性而不喜欢单纯地以武学修养来论人的高低,以往就算是凌多多在一年一度的少林弟子比武大赛上连得头筹,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至善对他说出这样赞赏意味十足的话。
至善见他诧异得都忘了言语了,微微一笑,道:“门下弟子的所作所为,老衲都看在眼中,老衲口中不说,但是心中有数。”
他说完后,见凌多多还没有回神,便拉过凌多多的手来,举在两人面前,指着上面厚厚的茧子和伤疤道:“常人习武三十年,未尝有此等厚茧。”
凌多多缩回手来,略有些不自在:“弟子其实有事一直隐瞒着师伯和师傅,日夜心中愧疚难安,却又因其中另有隐情,无法向方丈师伯言明……”
他很懂得在什么时候应该说什么话,凌多多天性中就带着十足的小心谨慎,他一连四辈子,都是在小心揣摩着长辈的神情言谈过活,抓住一小点异样分析其中的门门道道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至善作为少林方丈,武学眼界极高,世上难有什么武功路数能够瞒得过他的眼睛,而凌多多万分清楚,自己手上的茧子可不仅仅是练少林棍法、掌法、指法能够磨出来的。
每种兵器在修习人的身上都会留下独特的痕迹,平心而论,他在剑法上下的功夫要远超棍掌指三种,手上握剑部位磨出来的茧子也更加厚实。
更何况平日里的武学路数是瞒不了行家的眼睛的,至善一生都浸淫在少林武功中,少林武功修炼后会给弟子带来何种效益,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这就是大家和大师的区别,并不是武功高的人就一定具备更为宽阔的眼界,凌多多看得出来,自己的异常确实瞒住了少林寺中武力最为高强的智能,但是最迟一年前的比武大会就该被至善看出来了。
他其实一直都在耐心等着至善询问他这件事情,但是无奈至善每次见了他都是一脸和蔼地询问他佛法进境,对于他武功路数的古怪之处却只字不提。
凌多多心中存了事儿,一直感觉挺别扭的,如今见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正好,便趁机把话说出来了,跟至善糊弄一下,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不论在哪朝哪代的江湖武林中,自家弟子偷学其他门派的武功都是大忌,轻则面壁思过,重则废除武功甚至是逐出师门。
至善听完后却不以为忤,反倒是微微一笑,见凌多多一副紧张万分的模样似乎格外忐忑不安,反过头来安抚他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老衲并不是拘泥于武林门道之见的人。”
凌多多连忙小声道:“师伯,弟子是受到了一位江湖宿老的指点和传授,并不是偷学其他门派的武功,这位老人同我少林也是大有渊源的……”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一副吞吞吐吐不知道应当如何继续说下去的苦恼模样。
至善原本也并不相信自己看好的门人弟子会下作到偷学旁人武功的地步,更何况他看凌多多所用的武功同如今江湖中现存的任何一种门派都大相径庭,本来就已经有所猜测,见状一点头道:“既然是隐匿于世的江湖宿老,想必是厌倦了江湖的纷争,是不是叮嘱你不能泄露他的行踪?”
如今的时代背景已经不再是武道蓬勃发展的沃土,真正身怀绝世武功的一流高手都已经纷纷归隐、不知去向了,至善对此倒是并不感到惊奇,连他和五梅师太的师傅杏隐禅师都在二十多年前白眉等人叛出师门不久后也不知所踪了。
凌多多做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来,连连点头道:“正是这样的——弟子因为欺瞒师傅和诸位师伯而一直心中难安,那位前辈因此告诉弟子,若是被师门长辈问起,便可说出他同杏隐禅师曾是故交好友的事情来——再多的就不可以了……”
只说是跟少林有渊源却没有明确说是何等渊源,况且也并不知道这位高人的名号和隐居地点,想必是这位高人不喜被人打扰。
至善一点头,道:“你肯信守承诺,并不说出那位高人所在之处,又能够自己主动向老衲承认错误,事情处理得已经颇为不错了。”
前者说明凌多多信守诺言,后者又说明他老实本分、为人耿直,至善对他的欣赏不禁又平添了三分,适时转移话题道:“老衲看你这次下山再回来时忧心忡忡的模样,还特意言明想要打通十八铜人阵,可是在山下遇到了事情?”
他其实已经猜到是因为何事了,听到凌多多闷声回答道:“五梅师太已经告诉弟子少林和武当的冲突之事,弟子时隔将近十载,方知父母是被谁所害……”
他说到最后声音发颤,眼梢一红就落下泪来。
至善并未劝阻,静静等着他失声痛哭一阵后,方才沉声道:“此事本来已经惩办了行凶之人,老衲也未曾料到,时隔多年后武当竟然再次来犯!”
他平日里慈眉善目的,一旦沉下声音说话,也自有一番威严,凌多多抬头飞快看了他一眼,抽噎了一声,道:“先前弟子来时,五梅师太还跟弟子分析,恐怕这次武当是有备而来,少林不知要如何招架……”
“少林自建寺千百年来,虽以普度众生为己任,并不妄自杀生,却也不是怕事之辈。”至善叹息道,“老衲的武功逊色白眉师兄一筹,以你如今的功力若是想胜白眉师兄,恐怕不易。”
他并没有劝凌多多要放下仇恨,若是寻常邻里乡间的矛盾,那自然是应当劝的,但是杀亲之仇却难以言说,死了亲人痛不欲生的并不是他,至善从来都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和立场来随便劝诫人家“冤冤相报何时了”的。
凌多多对于这一点也是略感诧异,禁不住在心中赞叹一声至善确实是当代大师,口中同样不忘感激道:“多谢方丈成全。”
至善只是委婉表示他如今对上白眉胜算不大,劝他暂且不要去寻仇,这和打着劝他“冤家宜解不宜结,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而不要去寻仇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虽则他能够理解和体谅,但是出家人不宜多谈恩怨,至善又说了几句,告诫他与其现在就寻去武当,不若更加勤恳练武,五年之后再谋其他。
凌多多应下了,而后恭送他离去,看着至善的背影禁不住摇了一下头。他确实很感念至善刚刚的行为,如今的少林寺已经被武当拱到了风口浪尖上,对于身为少林方丈的至善来说,值得他去发愁考量的事情有很多,对方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专门抽出时间来宽慰一个门下小弟子,确实是相当难得。
送走至善后,凌多多在再次绕着少林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后,回到戒律堂把自己拿来搪塞至善的说辞又给智能说了一番。
单论武力值,智能修为在至善之上,但是他的武学眼界修养确实又逊色了至善不止一筹,正如凌多多所猜想的那样,智能确确实实没有看出自己的小弟子武功路数有异来。
智能初听他说,还着实很是诧异了一番,而后回过神来后,却反过头来安抚自己看起来忐忑不安的小弟子:“无妨,能够得到江湖前辈的指点,自然是你的福分。”
这年头所谓的江湖宿老可是比三只脚的蛤蟆还难找,竟然能够让自己的弟子给碰上一个,他的言辞中略带些艳羡,也真心为凌多多感到高兴。
智能同时还为自己当时看人的眼光感到自豪和光荣,虽然戒律院一共只有三个兵丁,但是备不住在质量上能够完胜,自己最为得意的弟子能够被宿老收入门墙,这是对其天资的一种极为权威的肯定。
智能说完后,又觉得自己表现得有点过于高兴了,连忙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做出一贯的严肃表情来,趁机训诫他道:“你日后更应当勤恳练功,万万不要浪费了此次机缘。”
凌多多禁不住偷偷一笑,生怕智能眼睛毒辣看出来,连忙做出连连点头的模样遮掩过去了。
幸亏智能心中另有所思,倒是没有注意他究竟是什么反应,摆正面孔叮嘱道:“想必你也已经听闻了,这些时日江湖上并不太平。”
凌多多听到此,神情又是一黯,应道:“您是说山下又有武当派弟子前来捣乱的事情?”
智能想到凌氏夫妇的惨死,也是叹息了半晌后方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你如今尚还年幼,却也历经坎坷,日后以此为基石,也当卓尔不凡了。”
他并不像至善那般举重若轻,说起安慰人的话来别别扭扭、磕磕巴巴的,然则却也很诚挚,甚至还犹豫了一下后,抬手轻轻抚过凌多多的后脑勺,权当是鼓励了。
凌多多的悲戚其实半数都是装出来的,他虽然感念凌氏夫妇生下了这个躯壳,但是若说动容到提到就哭的地步,那也未免太矫情做作了一点。
然则他却被智能这个突如其来的温情动作给弄得吓了一大跳,下意识跳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嘴巴微张,明显差异到了极点。
智能平生第一次别扭地安慰人,也是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瞠目结舌跟凌多多两个人傻乎乎地大眼瞪小眼。
凌多多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圆场了,见智能整个人似乎都被打击得摇摇欲坠了,只能赔笑道:“弟子明白了,多谢师傅劝诫。”
智能晕乎乎地一点头,感觉尴尬到了极点,不及细想其他的,连忙迈步离开了。
凌多多面对着自己房间里面摆放的铺盖,无奈地抽动了一下唇角,他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估摸着以智能的脾性,最少半个月内都会尽量避免在他面前出现了。
怪谁啊,难道能怪我?凌多多打了一个寒噤,大哥,既然已经决定要走冷高路线就要专业点,一秒钟变暖男什么的真心着实让人接受无能。
凌多多一手捂胸一手捂嘴,花费了好长时间才平复了自己饱受惊吓的小心肝,打水痛快快洗了一个澡,而后慢吞吞爬上床闷头睡觉了。
————————————————————————————————————————
难得回到少林,凌多多本来想要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大长觉,但是无奈生物钟这种已经固定了的玩意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幽幽醒过来且再也没有一点睡意的凌多多抱着被子唉声叹气了好半天,最终还是认命地翻身下床。
他穿好僧袍,先是去藏经阁跟智惠谈谈佛经消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光,而后见外面的天终于大亮了,便跟智惠告辞。
凌多多最终的目的地还是梅花胜地,按理说方世玉一行今天就该抵达五梅师太那边了,他便要去看看情况。
他抵达梅花胜地的时候,发现方世玉等人正好也是刚刚来到梅花胜地,苗翠花走在最前面,探头探脑地正在环视周遭,一见了他立刻眼睛一亮,迎上来笑道:“小师傅,这么巧,又跟你见面了?”
凌多多对于她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的反应有些茫然,便转头看向旁边,方世玉蔫蔫走在队伍的最末尾,见了他方才蹦蹦跳跳迎了上来。
“怎么回事儿?”凌多多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方世玉扭头看了看赔笑的苗翠花,无奈道:“花姐带着我们在山中绕来绕去转了好几圈了,好不容易才摸到了这里,看到你才觉得总算是找到了地方。”
怪不得见到了自己这群人都如出一辙地两眼放光,凌多多低头微微一笑,帮着苗翠花缓解尴尬:“九莲山确实弯弯绕绕比较多,初次上山的人多容易迷路。”
苗翠花干笑了一声,对着齐齐叹气的洪熙官和胡惠乾比了一个“所以说不怪我”的口型,因为自觉理亏,连忙转移话题,对着梅花胜地入口处的那棵桃树喊道:“五梅师伯,小女子苗翠花,是苗显的女儿,请师伯赐见啊!”
五梅昨日才得了凌多多的消息,知道这群人今天一早就会过来,打开禅房看了看,道:“进来吧。”
方世玉跟在凌多多屁股后面走进了梅园,见屋中已经备好了银针和一包又一包的药草,眼珠子略带些不安地多看了几眼,才走进房间。
五梅示意他盘腿坐在榻上,摁住他的右手诊脉,少顷后睁开眼睛,沉声道:“你的伤势不轻,要不是练就一身铜皮铁骨,早就没命了。”
方世玉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膻中穴,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师太是不知道啊,当时李小环那一脚踢得有多狠。”
五梅师太对这种说辞表示了赞同:“你伤得最严重的地方,确实是被李小环踢的那几脚,几乎毁了你一身经脉。”
她说完后见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似乎极为担忧的模样,缓和了口气宽慰道:“幸好三礼用我所授药方及时加以治疗,修补了受损的经脉。”
方世玉扭头看向凌多多的方向,含笑悄悄比了一个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