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三哥欢喜申屠悔
怡亲王死于柳三哥剑下的事,瘦猴侯小朋起初将信将疑,单凭长相,来确定该人是张三或是李四,看来,并不可靠;会不会这是第二个怡亲王的替身呢?
如今,不仅假货多,充包顶替的“假人”也多,有的是孪生兄弟姐妹,有的是长得天生酷肖相像的,也有的,易容术高妙,刻意改扮,足以乱真的,如柳三哥,扮啥像啥,真能把人搞的七荤八素,弄得莫辨真伪。况且,一人豢养几个替身以备不时之需的大佬,并非罕见呀。
当然,出自柳三哥之口的话,不大会出错。那么,万一出错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总有“万一”的时候,谁敢打保票说,自己是个从不会出错的人呢?
世上没有不出错的人!
如今,未经自己亲耳聆听,鉴别语音,就认定那是怡亲王,瘦猴总觉得心中不踏实。
要是让怡亲王跑了,到瓦刺可汗那儿,借兵打回来了,皇上怪罪下来,说不定,就得脑袋搬家,为此,瘦猴心中惴惴不安,食不甘味。
后来,他挖空心思,总算找到一个专门为怡亲王全身按摩的丫环,问她,怡亲王身上有何特征?丫环想了想,道:“怡亲王右脚心有颗朱砂痣,还长着一撮毛,平时,爱护有加,说是,如果这颗朱砂痣要是长在左脚心,就是当皇帝的命。还有……”侯小朋为这事,还亲自脱下怡亲王的鞋子,查看了右脚心,果然,与丫环说的吻合。
至于,丫环说的“还有”,当然是指长在下阴处的特征,说这种事,总是让人难于启齿。
可当初,瘦猴却忒认真,黑着脸,追着问,问得非常仔细,凭良心说,瘦猴还真没有猎奇逐臭的意思,丫环总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却架不住瘦猴提出的一个又一个细微之极的问题,害得她撑红了脸,才总算把亲王下阴处的特征说清楚了,再看看瘦猴与旁边的吴春明,却一脸的正经,一点儿都不觉着好笑,还边听边记,生怕漏下了啥呢。
关于下阴处的睾丸、**上的包皮、腿根处的瘤子、痣、胎记、毛发、疤瘢、皮肤藓的颜色、形状、大小问得门儿清。
这,这这,有啥好问的呢?真是的,丫环怎么也想不通,人已落在你们手里了,爱干啥干啥,把王爷的衣服全扒光了,爱咋看咋看,何必再来问老娘呢,再说,这些特征,有,又咋的了?没有,又咋的了?难道还能罪加一等或者大赦回家啦?还不照样是个“钦犯”!真是的,如今,怡亲王连一个平头百姓都不如了呢,真造孽,人一蹲了笆篱子,贱的就像一条狗,啥都不是了,咋摆乎都行。
还别说,在草堂,瘦猴与吴春明还真将死去的怡亲王的衣服扒光了,对丫环说的特征,一一验证,直到全部契合,方始深信不疑:死在柳三哥剑下的是千真万确的怡亲王。
虽是正宗怡亲王,可不能张扬,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可是欺君大罪呀。
假怡亲王在大牢里,是假也是真;真怡亲王已死于非命,是真也是假。
于是真怡亲王就被埋在六铺炕的乱坟地里,墓碑上刻着“诸九戒之墓”,没人会去注意这个名字怪怪的草民的坟头,况且,坟地里的怪名字,多的是呢,比这怪的,有不老少。
当初,瘦猴与柳三哥讨论,墓碑上刻啥名字好呢?柳三哥一时语塞,一旁的同花顺子道:“刻上‘猪八戒之墓’得了。”
柳三哥问:“为啥?”
同花顺子道:“这种魔头,就得给他取个乱七八糟的名字。”
柳三哥笑笑,道:“这样吧,刻上‘诸九戒之墓’吧,诸是‘诸位’的‘诸’,与‘朱’同音,影射来人姓‘朱’,也不枉他是皇族的血脉,猴哥以为如何?”
瘦猴道:“这个好,好记也好认。”
于是在六铺炕的乱坟地里,就多了个低矮的“诸九戒”的坟头。
大牢内的假怡亲王呢,一个月后,在狱中猝死了,仵作认定是脑梗阻致死。
皇上吩咐刑部,不得将怡亲王埋在皇家墓地,找个地儿,随便取个名儿埋了,名字中不得有“朱”或“亲王”的字样,以免玷污了皇家的名望。
刑部将这事儿交给了瘦猴,瘦猴得知柳三哥还在京郊居住,便又来问柳三哥,取个啥名字好?
柳三哥笑道:“这是你的事,问我干啥?”
瘦猴道:“帮个忙嘛,三哥,敝人真想不好。”
柳三哥想了想,道:“你看叫‘诸七戒’如何?”
瘦猴问:“此名怎解?”
柳三哥道:“‘诸’与‘朱’同音,同音相假,‘诸’可作‘朱’解,暗指其为怡亲王替身,又不违背皇上名字中不得带有‘朱’字的旨意,至于,‘七戒’与‘九戒’,形同孪生兄弟,若当时替身不说话,也许真让怡亲王混过去了呢。”
瘦猴一竖大拇指,道:“哟,想不到三哥还是个学究呢。”
柳三哥道:“嗨,我哪是呀,这是不才对文字的‘歪解’,遇上行家,会笑掉大牙的。恩师才是个老学究呢,少年得意,金榜题名,名列榜眼,官至翰林学士,后因喜好山水,生性自由,辞职不干了,从此浪迹江湖,逍遥自在。不才只是受恩师耳濡目染,也学了些‘之乎者也’而已。”
瘦猴道:“名师出高徒,高,实在是高,这个名字内含深意,好记也好认。”
柳三哥道:“信口开河,见笑了。那诸七戒埋哪儿呢?”
瘦猴道:“说是埋哪儿都行,我看,还是埋在六铺炕吧。”
柳三哥道:“可不能埋在一堆儿。”
瘦猴道:“诸九戒在东头,那,诸七戒就埋西头吧。”
柳三哥道:“那是你的事啦,嗨,猴哥还怪忙的呀。”
瘦猴道:“人在衙门,身不由已呀。”
柳三哥叹道:“跟人在江湖是一个道理,有时,要想抽身,还真不易呢。”
柳三哥这话若有所指,话里的含义,只有他自己明白。
前些天,老龙头派亲信专程送来一封信,意思是:为兄年事已高,健康每况愈下,深感精力不支,三十六条水道事务虽有儿孙打理,却均皆庸庸碌碌,无甚长进,恐日后破败,落入他人之手。近闻,弟已在东北四块石手刃贼枭暗杀魔王白毛风,而幕后买凶者怡亲王也已啷当入狱,廿五载血海深仇,终获昭雪,愚兄深为贤弟拍手称快,庆幸之余,忆起昔日贤弟曾许诺,如家仇得报,便当赴南京任三十六条水道军师,愚兄切盼贤弟早赴南京,共图“水道”大业。
柳三哥捧着老龙头的这封书信发呆了,当初确曾答应过老龙头,家仇了结,便去当“水道”军师,总以为这事儿还远着呢,哪知即刻便到了眼前。去当军师的事,真的没准备好,他是个喜好自由自在的人,与昆仑剑仙巴老祖是同道中人,一旦当上了军师,百务缠身,要想抽身,谈何容易。
柳三哥在庭中踱步,一时拿不定主意。
南不倒进来了,她的脸红扑扑的,充满喜气,却未曾理会柳三哥脸上的表情,羞搭搭道:“三哥,告诉你一件事。”
“啥事?”
“你猜。”
“猜不着,说吧。”
南不倒在他跟前转个身,道:“你看看嘛。”
柳三哥瞧了瞧,茫然道:“我真看不出个啥来。”
南不倒嗔道:“聪明脸孔呆肚肠,你有没有发觉,我的肚子有点儿尖了。”
柳三哥又瞧了瞧,道:“尖啥尖,还不是老样子,窈窕小蛮腰嘛。”
南不倒道:“去去支,真没劲,你听没听说过,肚子发尖,会生男孩子吗?”
柳三哥这才悟出个所以然来,道:“你有喜了?”
“才猜着呀,真笨。”
柳三哥大喜,道:“有喜就好,男孩好,女孩也好,管啥尖不尖呢。”
南不倒道:“跟你说不清,不说了。喔,我想起一件事来了。”
“啥事?”
“我俩该办个喜宴了。”
“咱们说办就办,明儿是个黄道吉日,明儿办,如何?”
“那怎么行,随随便便怎么行,得有个讲究。”
柳三哥犯难了,道:“讲究?怎么讲究?”
“起码得有双方的亲属在呀。”
柳三哥道:“亲属?不行!我的仇人多,如今,我的养父母年事已高,没有武功,只有你知道,如在婚宴上暴露了,就危在旦夕了,我不想让他们在婚宴上出现。”
南不倒道:“老龙头是你大哥,他作为男方的亲属就够分量了。”
柳三哥道:“行。”
他想了想,道:“不倒,你们南海家族的亲友可多了,都来吗?”
南不倒道:“那倒不必,但有一个人不能少。”
“谁?”
南不倒与柳三哥几乎异口同声道:“南海药仙南极翁。”
柳三哥道:“看来,还得送一份聘礼呢。”
南不倒叹道:“唉,聘礼薄了,还过不了门。”
柳三哥道:“看来,还真得让老龙头破费了。”
南不倒道:“那就挑个好日子,在南京办婚宴吧。”
柳三哥沉吟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了。这样吧,再过些天,我把北京的事儿了结了,咱们就去南京办喜宴吧,在你怀孕期间,咱俩就在南京呆着,否则,东奔西走,免得动了胎气,对肚里的孩子不好。”
柳三哥去南京的事,总算敲定了。至于做军师的事,做得顺手,就多做些日子,做得不顺手,就不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此时,丁飘蓬已告别柳三哥,去找绍兴师爷余文章了,他要为小桃报仇,不找到余文章,誓不罢休。
如今,他的心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小桃,一个是梅欢欢,一个已死,一个活着,听说,梅欢欢已去祁连山的雪莲庵,跟随雪莲仙姑当尼姑去了。这两个人,是他的真爱,都曾给了他鲜活的从未有过的快活,可他,却无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都已沾不上一丁点儿边了。如今,眼前老是晃着她俩的俏脸,他竭力想忘掉这两个人,却总是忘不掉,一想起她俩,就百爪搔心,难受之极。其实,寻找余文章,为小桃报仇,至少有一半,是没事找事,为了忘掉这两个忘不掉的女人。
传说,终南山上有口忘情泉,喝了忘情泉,就能忘掉心中的**。不过,那毕竟是传说,不靠谱,等把绍兴师爷余文章给办了,抽空去一趟终南山,喝几口泉水试试,要真能忘掉那两个女人就好了。
忘掉她俩,好是好,痛苦是没了,饭吃得香了,觉睡得着了,可心会空了,心空了,人活着,就成了行尸走肉了,好像也不靠谱。
丁飘蓬是左也不靠谱,右也不靠谱,心里像是十几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其实,柳三哥也有一个不能忘却的人,那就是关在大狱中的柳家灭门案的重犯“左奔”,真名“尤一天”,道号“金蝉子”。这个瘦瘦的,面色黑红,长着一双黑亮眼睛的倔强的人。
二十五年前,就是这个人,遵照怡亲王与管统丁的叮嘱,秘密实施了柳家灭门案的血腥计划。
当时,在左奔眼中,柳仁宽是个里通番帮的卖国贼,柳家的人,全是一窝罪该万死、沆瀣一气的黑帮、黑奴、黑崽子。对付这种黑心黑肺的东西,就该杀无赦。
柳三哥当然不可能忘却这个仇人,这是他在京城要了结的一件横梗心中的大事。
深夜,阴森森的京城大牢。
柳三哥身着夜行衣靠,脸蒙黑布,飞进了阴暗潮湿的牢房,点翻了狱卒,解下狱卒腰上挂着的钥匙,悄悄打开死囚犯石牢的铁门,突然出现在左奔面前。
死囚牢房的石墙壁砻上,点着盏昏黄的灯,左奔披戴着枷锁,坐在木床上,神色镇定,笑道:“你是柳三哥!”
柳三哥道:“好眼力。”
左奔在床上扭动一下身子,正襟危坐,枷锁哗啦哗啦一阵作响,他道:“哪里哪里,老啦,我想,该来的终究要来。”
柳三哥道:“是啊,在下本想算了,后来想想,这不能算,还是来了。”
左奔道:“人生不可太认真,也不可太随便,有些事,可以算了,有些事,是决不能轻易放手的。听瘦猴说,怡亲王找到了?”
柳三哥道:“找到了,在下给了他一剑,送他下地狱了。”
左奔道:“好,真好,谢谢三哥。”
“不用谢,怡亲王是我的仇人。”
左奔道:“也是我的仇人!另一个仇人管统丁,老子一攮子扎死了他,家仇已报,痛快,真痛快,我心事已了,三哥,动手吧。”
柳三哥道:“是。”
左奔正襟危坐,闭上眼,道:“来个痛快的。”
柳三哥走到床前,掏出钥匙,打开了左奔的枷锁。左奔睁开眼,奇道:“你干嘛?”
“救你出去。”
“你有没有搞错哟!”
“好像没有。”
左奔张了张嘴,就着石牢中微弱的长明灯的灯光,紧盯着柳三哥的双眼,这双眼睛里,没有杀气,只有友善与宽恕。
左奔揉搓着手腕子,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跳下床,噗通一声跪下了,叩了三个响头,道:“多谢三哥不杀之恩。”
左奔这辈子,除了向师父无言道长下过跪外,从未向任何人下过跪。
柳三哥忙将他扶起,道:“使不得,使不得,金爷,不,左爷,知错能改,善莫大矣。左老爷子,好自为之吧,咱俩就此别过。”
言毕,他手一松,身形一晃,窜出门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左奔呆立当堂,恍若隔世,半晌才缓过神来,于是,展开身法,飞出牢门。
他在京城秘巢将养了数日,乔装成一个游方道士,他本就是道士出身,道号叫“金蝉子”,穿上道士的衣履,便是一个活脱脱的老道士,踏着方步,晃晃悠悠,混出了京城。
城门口张贴着缉拿在逃钦犯左奔的告示,在告示前,金蝉子伫立片刻,门卒见道士站着不走了,叱道:“走走走,牛鼻子老道,看够了没有,别挡着众人,赖着不走了。”
金蝉子朝门卒笑了笑,道:“军爷息怒,贫道这就走人。”他紧了紧肩上干瘪的包袱卷儿,转身离去。
去哪儿呢?
孒然一身,无牵无挂,该办的事,已经办了,心如死灰,身如不系之舟,对一切都已没了企盼,对一切也都已索然无趣。得,回吕梁吧,在吕梁山里,有师父的坟头在,守着师父的坟头,聊度余生吧。
路上,他买了头瘦驴,一个老道,挎着个包袱卷儿,骑着头瘦驴,一路晃荡着,来到吕梁山。
在山下,便见半山腰绿荫里,隐隐露出一抹雕梁画栋的屋脊来,心里纳闷道:“那地方是玄虚观的旧址呀,记得原先只是一片林子,不知是何时建的寺庙道观?师父的坟墓也在那儿,会不会给平掉了,多怪自己,出去了二三十年,起先,只想着发财,后来,只想着报仇,也不抽个空,回来看看。唉,真对不起师父。”
心里想着,催动胯下瘦驴,往山上紧赶,来到跟前,见山门道观的黑漆牌匾上,写着四个金色劈窠大字:“忆天道观”。
“忆天”?天用得着“忆”么,抬头便是。这名字有点儿怪。
道观多用“抱朴”、“无为”、“紫阳”、“紫金”、“赤城”、“九宫”、“丹阳”等名号,“忆天”?倒是第一回听说。
忆天道观的红墙内,则是依山而建的重楼杰阁、画栋雕梁,绿色黄色的琉璃瓦,起伏蜿蜒在苍松翠柏之间,显得分外富丽气派,道观内香烟缭绕,隐隐传来钟磬诵经之声,看来,香火好旺盛啊,跟当初玄虚观的茅棚,真不可同日而语。
金蝉子将瘦驴拴在门前树上,管自拾级而上,进了山门,前脚刚刚跨进门槛,后脚还未落地,便见一旁厢房里走出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道士来,拱手一揖,道:“道爷,可是来找传真方丈的?”
金蝉子讶异道:“传真方丈?没有呀,贫道是来打听一件事的。”
“何事?”
“这事问你,只是白问,料你不可能知道。”
小道士脑袋一歪,道:“未必。”
金蝉子道:“那时,你还在娘胎里呢,所以,问你真是白问。”
小道士道:“道爷的意思是,后人不可能知道前人的事喽?”
“是。”
小道士道:“道爷差矣,后人有可能知道的比前人还多呢。西汉时期的司马迁,知道春秋战国时期的事,比当时的前人知道的还多得多,这个,你承认不承认?不过,你不承认也没关系,事情是明摆着的嘛。”
一时,金蝉子语塞,咦,这小子是个精怪,伶牙俐齿,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呢。
小道士道:“无语了吧,哑巴了吧,前人后人,不重要,看你有心还是无心,才是最重要。道爷,你说呢?”
金蝉子“哈”一声,乐了,问:“请问道童如何称呼?”
小道士道:“我叫白云子,那你叫啥呀?”
“金蝉子。”
白云子道:“彼此彼此,好说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