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儿……”见许徽跪坐在坐垫之上,认真地对许素这样说,钟夫人沉默片刻,才轻叹道,“罢了,素素想问什么,就问你妹妹吧!”
尽管不知道许泽争霸天下的野心,也久久没有接触过许氏的内务,但名为钟芸的女性,还是凭着自己对政治独有的嗅觉,以及对细节的敏锐注意力,察觉到了上党许氏平静表象下的波涛暗涌。她隐隐猜到了什么,却装作不知,更不愿深想下去,因为接下来的一切,都不是她所能够插手的。
仔细听,留神看,动脑想,管住自己的表情与嘴巴,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插手安排,什么事情连触都不能触及。这便是身份尴尬的钟夫人,在颍川钟氏那深深的宅院,复杂的几代人中,学到得处世哲学。
钟夫人期望唯一的女儿许素,也能够变成像她一样的人,尽管这样会活得很累,但只要世家传承不断,与母亲行事作风一般无二的许素,就能过得很好。但内心深处,钟夫人又是那么的希望女儿自由自在,拥有不一样的人生。所以,在许徽对许素科普的时候,明知这对女儿会造成多大的冲击,甚至会影响她未来的婚姻以及人生,钟夫人几番挣扎之后,还是选择了默认。
不是每一个女子,都有幸遇到一个许容——哪怕他与她只相处了短短十年,留下了无数遗憾就撒手人寰,但就凭着对这十年幸福快乐时光的回忆,她就能微笑着走完自己余下的全部人生。
许素不知母亲的心中已转了千百个念头,她静静地望着比自己小一岁都不到,却比自己干练许多,也刚强许多的妹妹,见许徽屏退婢女仆妇之后,压低声音说:“无论北地还是江南,百姓都一样过不上好日子,只不过北姓世家智士不多,手段也学得不够到位,才这样直来直往,横冲直撞,让你看得分明,遭到大家的斥责罢了,江南世家掠夺土地与人口的手段,可就高明多了!他们最常见的一种手段,就是假惺惺地收拢流民来自己治下,让他们占田……”
见到许素有些迷茫的眼神,想到阿姊不接触政事的许徽尴尬地刹住了滔滔不绝的话头,对长姐解释道:“兴和元年,当今圣上颁布户调制——江南与北地等地,丁男每年输绢三两、绵三斤;女及次丁男为户者输半。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其外,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半之,女不课。”
乍一听这命令,似乎没什么不好的地方——男丁为户主的家庭每年交三两绢三斤绵,女子为户主的家庭减半。一个男人能得七十亩地,女人能得三十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政策都温和得不像话,是以许素不解地看着妹妹,不明白哪里有问题。
许徽一开始也没看出端倪,是许泽解释过后,才恍然大悟。所以她声音压得更低,语气中也带了些森然的意味:“阿姊可别忘了,七十亩田哪里来?要自己占!江南之地富饶不错,可如此多的流民涌过去,别说他们,就连当地的百姓,能满额占到一家田亩总数的,又有多少?若是男子没耕种到五十亩地,就得受牢狱之灾……再说了,纵然占到又如何?田赋、杂税、杂调,一年比一年高,有时还预征多年的赋税……桑长一尺,围以为价,田进一亩,度以为钱,屋不得瓦,皆责赀实……只要想刮地皮,还怕天不能高三尺?百姓过不下去,只能投靠世家,寻求他们的庇护,世家‘仁德’,收容这些百姓。”
说到最后,许徽的话语,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来的:“如此一来,世家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这就是真正高明的膏粱之姓得做派!至于这个过程中,逼得多少人活不下去,多少人卖妻鬻子,生离死别,他们是不会管的。”
听许徽这样一说,许素顿觉一股冷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涌向四肢百骸,将她彻底冻结。
这便是……世家?这便是她所期望,梦想嫁入的顶尖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