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死又何怨’!”林灵素哈哈一笑,道,“既然你叫我师伯,我这做长辈的就更加不能坐视不理了。长夜漫漫,风波诡谲,横竖咱们还有些时间,即便要死,也不能让你们做稀里糊涂的冤死鬼。”
小青似是知道许宣的疑惑,传音叹道:“蠢材!若不装成奄奄一息,怎会瞒过这两魔头的眼睛?‘元婴金丹’能解寒毒,只要你听我的话,必能……必能逃脱这里……”
传音入密极费真元,她寒毒未清,说了这几句话,已是气息不继,当下握住许宣的手掌,右手指尖在其掌心轻轻比划,似是在写什么字儿。
许宣又麻又痒,心中微微一荡,突然想起昨夜建康城内、小巷琴阁之中,自己也曾这般在白素贞的手心里写字传意,不由又是一阵窒息般的难过。
林灵素顿了顿,又道:“小王爷,你可知黄庭坚写《松风阁帖》时,我为何会在他旁边么?”
众人见他话锋忽转,微觉诧异。黄庭坚是本朝的大文豪,名满天下,他们虽是修道之人,却也是如雷贯耳,对此话题亦不免有些好奇。
林灵素道:“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需从我九岁时讲起。那时我浑浑噩噩,只是个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小乞丐,爹娘死后,带着妹妹在东京城内流浪,终日不是混迹于曲院街的酒楼茶馆,就是徘徊在南北斜街、甜水巷的瓦舍妓院,讨些残羹冷炙,受尽了屈辱白眼。
“夏天便也罢了,随处一倒就能睡觉。冬天夜里风雪严寒,只能偷偷翻墙钻进别人的柴房里,相拥着在草堆柴垛里苦苦捱受。偶尔遇见些好心人,赏一口热饭,给一炉暖炭;但大多时候,不是被人拳打脚踢着赶走,就是半梦半醒中被人用冷水浇醒,喝骂出门。
“嘿嘿,我年纪虽小,却已见惯了世间炎凉,心里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老子要出人头地,让这些欺侮我们的势利小人全都匍匐在我的脚下,磕头求饶。”
许宣心中一紧,想不到这魔头横行无忌,所向披靡,小时竟也有如此悲惨的际遇。若在一个多月前,自己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自难体会这艰涩苦恨之味,但如今历经大劫,遍历冷暖,不由起了些许同情之感。
众道士中有人“哼”了一声,冷笑道:“可惜了。如果当时有人先见之明,将你们这两个妖孽打死,又岂会有后来的大祸?”
林灵素也不生气,嘿然道:“你说得不错,如果贼老天早些让老子死了,倒也爽快干净,可惜他偏偏不让我死。千古艰难唯一死,但比死更艰难百倍、万倍的,却是受尽折辱,苟活于世。老子从来就不是服输之人,贼老天越是给我苦头吃,我越是要保全性命,好好地活下去。
“那年腊月,京城下了几日的大雪,车马难行,瓦舍酒楼全都关门不做生意。傍晚,我背着妹妹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景德寺前的桃花洞。那里到处都是妓馆,歌舞声声。风雪虽大,还有不少人步行前来寻乐。
“一个老妓女瞧我们可怜,偷偷给了我一碗米粥。我转身端到后巷里,刚想拿给妹妹喝,一个马脸大汉便追了出来,一脚将我踹翻在地,猛踢我的肚子,破口大骂:‘操你奶奶的!你个小叫花子,每天带着晦气到老子这儿转悠,害得院子生意越来越少!小杂种,我就不信踢不死你!踢不死你!’
“妹妹哭着上前拉他,被他一个巴掌打得跌在雪地里。我怒火攻心,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咬他,将他半截耳朵生生咬了下来。
“那狗贼狂怒大叫,院子里又冲出四五个大汉,一起对我拳打脚踢。我眼里、嘴里到处是腥热的鲜血,起初还疼得钻心彻骨,后来就像麻木了似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旁边围了一群人指指点点,起哄说笑,却没一个上来制止。迷迷糊糊中,我突然听见有人叫道:‘咦?这小叫花子怎么会戴个金锁?定是偷来的。’我和妹妹各戴了个龙凤金锁,是爹临终前给我们的传家物,被他们这般撕打,衣裳褴褛,顿时露了出来。
“那马脸大汉伸手便来夺抢,我紧紧拽着金锁,任他如何猛踹毒打,死活也不松手。忽然又听见一个声音喝道:‘全都给我滚开!’周围那些人哄然叫道:‘都指挥使来了!’全都潮水似的退散。
“那人锦衣皂靴,官府打扮,一把便将我揪了起来,瞪着我的金锁看了片刻,冷冷道:‘果然是姓李的小杂种。’又探手将我妹子抓起,大步地朝那妓馆里走去。妹妹又惊又怕,尖叫大哭。
“我拼力挣扎,又在他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那狗东西勃然大怒,猛地将我摔在墙角,兜心猛踢一脚,疼得我金星乱舞,眼泪全都涌了出来,什么也瞧不清了。只听见他厉声喝道:‘官家说了,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杂种,男的就当世代为丐,女的就当世代为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