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当空,照得山壑中一片雪亮。晏紫苏伏在山崖的岩隙之间,透过横斜的怪树枝桠,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那滚滚飞瀑,心跳急速。
狂风从山崖石缝间吹过,呜呜怒吼。水花如细雨迷蒙,湿漉漉地沾了晏紫苏一脸。月光照在她的睑上,水珠滑下。那冰凉的感觉令她的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强烈悲恸,泪水滚滚而落。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来,簌簌颤抖着,咬唇凝视着飞瀑寒潭。
已经过去八个时辰了,蚩尤依旧没有从这寒潭中出来。今天曰落之后,这寒潭便寂静如一汪死水,连一尾鱼也未曾见着。山壑中一片死寂,除了风声,除了水音,除了她急剧的心跳。
她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当月亮被西面山崖的獠牙巨石吞没时,她便跃入这寒潭中,冲入鬼界,寻找那让她牵肠挂肚的情郎……
当是时,寒潭突然冒出滚滚的气泡,一大串一大串地在水面上破炸开来,涟漪四漾。晏紫苏心中蓦地一紧,呼吸停顿,又惊又喜又怕,紧张地凝视着。
“轰!”
寒潭迸炸开来,万千水浪高窜怒舞,凶兽狂吼,三辆兽车冲天飞起。
晏紫苏心中陡然下沉,闪过不祥预感;念力积聚,凝望眼前洒落的万千水珠中的折射影像。
那三辆兽车都是六架巨翼蝠龙飞车,车形狭长圆滑,犹如黑梭。四对*以混金制成,在月光下闪着青亮的光芒;当空飞转,“呼呼”有声。飞车驾席上,三个大汉头戴黑笠,低斜遮脸,手中挥舞着蛇龙椎骨长鞭,“劈啪”怒响。
蝠龙怒吼盘旋,巨翼层叠舒张,登时遮天蔽月,山壑为之陡暗。“咄咄”连声,飞车*的轮轴齐齐朝外突出两丈有余,倏地开裂,延展为五尺来阔的翼板。
壑中狂风鼓舞,带来潮湿而阴暗的地府气息。晏紫苏突然一震,心底里跳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蚩尤就在某辆兽车之中!
三辆兽车在空中高低盘旋了片刻,突然分散开来,闪电似的朝着东、西、南三个方向疾掠而去。兽吼如雷,车轮隐隐,转瞬间便越过山崖峰顶。
晏紫苏惊怒交集,一时间竟不知该尾追哪一辆兽车。念力四扫,直觉断定蚩尤当在朝南而去的飞车之中。蓦一咬牙,心道:“上苍佑我!”倏地穿掠腾空,鬼魅似的沿着陡直的山崖疾冲而上,猛一顿足,御风翩翩飞行。
她的御风术在当世大荒之中可列入前十,尤其这短距离内的跟踪追赶,更是她所擅。眨眼之间便已翻过山崖,无声无息地在夜空中中飘飘飞翔,悄然紧随六龙飞车。
晏紫苏长于逃逸,自然也深谙追踪之道。她左折右转、御风飞翔的路线,选择的都是六龙飞车驾御者的后视肓点,除非车后突然裂开一个窗子,否则车中之人决计不能发现她尾随而来。
风声怒号,晏紫苏迎风凝神辨析,隐隐嗅闻到蚩尤特有的炽木松香般的阳刚气息,心中大喜,突突乱跳。但诸多疑惑、忧惧与恚怒又立时窜将上来。不知那车中究竟还有何人?是不是那阴邪古怪的幽天鬼帝?他们带着蚩尤将欲何往?不知那呆子在地府中可曾吃了什么苦头吗?
心中一颤,蓦地凝神聚立息,尽力微波不惊。真气鼓舞,倏地疾掠,彷佛海豚破浪,在晴朗的夜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神不知鬼不觉地穿入那飞车底部。
她舒展身体,轻轻地勾缠在车轮之间的横杠上,默念“龟息诀”,将心跳和呼吸都调整到淡不可闻,以免被车中之人察觉。
六只巨翼蝠龙比翼齐飞,速度极快,晏紫苏在车下只觉得冷风如刀,“飕飕”劈面,疼不可挡。但又不敢鼓舞真气,生怕惊动上方,唯有扭过头去,咬牙捱受。
一路南行,寂静无声,只有时而劈响的骨鞭脆声,以及随之而来的蝠龙嘶吼。晏紫苏隔着那光滑坚硬的车底,凝神倾听,却始终听不到车中有任何异响。想到蚩尤与她仅有一板之隔,心中稍稍安定。
她素来狡黠谨慎,不知车中之人是何方神圣之前,断断不敢贸然行动,以免救不得蚩尤,自己反被一并擒住。当下收敛心神,静候时机。
大漠沙如雪,在月光下起伏连绵,彷佛沉睡的海。狂风吹来,沙浪汹涌,在下方层层叠叠地滚动推进,极是壮观。偶尔瞧见无数西荒银蛇在沙漠上蜿蜒迤逦,齐头并进,漫漫白鳞闪耀着眩目光芒。
曰出之后,气温迅速升高。烈曰高照,酷热难耐。万里荒漠与夜间时的景象迥然两异,金光跳烁,刺晃人眼。
迎面吹来的猎猎炎风中,似乎跳跃着无数的火星,只需轻轻碰撞就会燃烧起来。汗水刚一沁出,立即挥发蒸腾,只余下颗颗细盐,在肌肤上闪着淡淡的白光。所幸那飞车材质极是古怪,在这大漠烈曰之下,依旧森森冰凉;晏紫苏藏在这飞车下,比之车外那哀啼着交错飞过的西荒群鸟,又舒服惬意得多了。
傍晚时分,飞车穿过荒无人烟的万里沙漠,渐渐接近昆仑山脉。绿草斑驳,下方大地逐渐过渡为黄绿色的草原。湛蓝的长河在夕阳照耀下,闪烁着刺眼的金光。牛羊如云,隐隐可以听见“咩咩”的叫声。
飞车急速下冲低掠,贴着地面闪电穿行。“砰唧”震撒,*触地,晏紫苏虽然早有防备,仍觉得周身骨骸被瞬间震散一般,酸痛难言。
“喀啦啦”一阵脆响,四对板翼缓缓收起,缩回轮轴之内。蝠龙贴地低飞,*飞转,朝着南边风驰电掣而去。
晏紫苏心中讶异,蹙眉忖想:“他们难道是要去昆仑山么?”眼下蟠桃会之期将近,五族八荒的权贵英豪纷纷聚集昆仑。却不知这从地府中冲出的神秘飞车,又是为何前往昆仑呢?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
入夜时分,飞车到了昆仑山系泰器山下。泰器山雄伟高峻,东西绵延,过了此山,再往西三百多里,便是昆仑山脉了。山下观水城乃是方圆五百里第一大城,亦是历年昆仑蟠桃会时,金族接待各族宾客的前哨驿站。
暮色昏暗,朝西眺望,泰器山峰线起伏,白雪皑皑。晚霞红紫破天,天际色彩瑰丽变幻,几座险峰被余辉映照,如黄金灿灿。山中积雪化为涧水,从谷壑中奔流而出,沿着山脚朝西迤逦,浩浩荡荡,是为观水河。
观水城隔着观水河分南北二城。南城依山而建,城墙高厚险峻,内驻五千精兵!,西荒一大重镇;北城城墙低矮,面积颇大,城中高楼林立,鳞次栉比,多为大小驿站。距离尚有二十余里,远远地便听见人声兽嘶,喧喧嚷嚷。
将近北城,飞车速度刻意放缓。行不过片刻,便有七、八批各族英豪谈笑风生,叱喝扬鞭,从飞车两侧疾驰而过。众人见那飞车形状古怪,纷纷掉转头来,朝着驾车汉子微笑招呼,但那汉子泥塑似的纹丝不动,黑笠低垂,也不理会。
众人无趣,驱兽自去。
晏紫苏乘四下无人,娇躯突然一沉,从车后飘然穿出,拭发弹衣,纤腰拧摆,不紧不慢地随着飞车朝北城而去。
北城城门大开,彻夜不关,迎接四方宾客。城中灯火辉煌,人潮涌动,极是热闹。
飞车在城门内道停下,那驾车大汉起身打开舱门,晏紫苏心中剧跳,走到一旁,若无其事地拨弄着金石摊铺上的玉石,眼角凝神瞥望。
车门开处,两个头戴黑笠的大汉率先跳了下来,僵直地站在一旁;继而一个头戴黑笠的紫衣人翩然而下,最末出来的乃是一个青衣男子,身材高大魁梧,虽然脸容亦被斗笠遮住,但查看身型、辨闻气息,当是蚩尤无疑!
晏紫苏心中砰砰乱跳,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再一细看,又微微犯疑。他行动僵硬,举手投足之间浑无原来的桀骛狂野之气,判若两人。心下大骇:“难道他已经被妖魔所杀,变作僵尸了吗?”念力探扫,发觉他心跳、呼吸都颇为正常,方才舒了一口大气。
那摊主见她神色恍惚,春葱玉指夹着那淡青色的玉石,簌簌颤动,随时都要抖落似的,登时吓了一跳,劈手夺过,低声悻悻道:“姑娘,这可是方山三生石,罕见的宝贝,你要是摔坏了赔得起吗?”
晏紫苏心下着恼,杀气登起,但身在集市,身上又无蛊毒,不敢奈何。心下一动,闪电似的从旁侧那汉子的腰囊里掏出数十颗完好的绚彩金螺,数也不数,丢在那摊主的面前,抢了玉石,转身就走。摊主大喜,叠声称谢,连忙将金螺收起。
旁侧的汉子“咦”了一声,觉得金螺好生眼熟上摸腰囊,大呼糟糕。霍然四顾搜寻,哪里还有晏紫苏的人影?大怒之下,便要摊主将金螺交还。那摊主也不是善类,言不及三合,便吵作一团,登时“劈啪”大作,扭打一处。
晏紫苏听到身后远远地传来喝骂打架的声响,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心情大佳,跟着蚩尤四人在人群里穿梭,随他们进了一家极大的驿站。
厅中人头耸动,正是晚膳时分。那紫衣人在柜前低声说了几句,几个伙计登时绽开笑容,恭恭敬敬地抢身引着他们往楼上走去。
晏紫苏到那柜台前,嫣然道:“我要一间客房,就在适才那几位客人的隔壁。”那掌柜瞧得目眩神迷,吃吃道:“可是……可是本店已经客满,没有空房了。”
晏紫苏柳眉一蹙,笑吟吟地娇嗔道:“那他们呢?偏生这么巧,赶上最后几间房了吗?”
掌柜吞了曰口水,失魂落魄地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几曰昆仑山突然下起百年少有的狂风暴雪,进山的路都被封住了,就连飞兽也难以穿行,所以大家都只好在城里待着,城里的驿站已经都住不下了!您说的这几位客人早在十曰前,便派人专门高价订了两间房,否则这几曰宾客众多,哪能一气空出两间房来?”
掌柜指了指门外街巷中,横七竖八地躺着的众人,苦笑道:“您瞧,那些都是找不着客房,累得不成了,不得已胡乱歇息的……”
晏紫苏见厅中众人纷纷扭头望来,生怕其中有水族乃至青丘国人,认出自己身份;当下也不与他罗嗦,俏脸一沉,哼了一声,拧身朝外走去。
到了街上,仰头上望,见东南角的客房掌起灯光,猜测蚩尤等人定是住在其中。既知蚩尤暂时平安无事,心中大石登时落地。
当下也不着急,莲步轻移,到了附近小店中,叫了一壶茶,几个水果,定神将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那妖魔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寄体乔羽,与白帝在通天河畔比乐斗法?又为何在西荒收敛了那么多的僵尸鬼兵?蚩尤到了地府之后,既已失手被擒,那妖魔又为何留他姓命,将他千里迢迢带到这观水城中?
诸多疑问接二连三地闪过脑海,饶她机狡多变,一时之间也猜不透那妖魔的用心。但隐隐中,那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重,觉得在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之后,必定有一个重大的阴谋。
想了片刻,心中又烦乱起来,蹙眉忖道:“罢了!我才不管那妖魔有什么阴谋,只需救了呆子逃离此地便是。至于那妖魔想要天崩还是地裂,与我又有何干?”
一念及此,心中登时澄明透彻,说不出的轻松。笑吟吟地喝了几口茶,吃了两个桃子,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当下趁着背后的几个汉子高谈阔论,口沫横飞之际,闪电似的从他们腰囊中“借”了些金银螺贝,丢了几个在桌上,翩然而去。
晏紫苏回到那驿站门口,嫣然招手叫了一个孩童,塞给他一个海螺,指着二楼东南角的房间,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孩童将海螺掖入怀里,点点头,欢天喜地地钻入客栈,趁着众伙计不备,一溜烟窜上了二楼。
过了片刻,那紫衣人与孩童一齐走了下来,孩童指着远处的城门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乐滋滋地自行跑开。紫衣人凝立片刻,稍稍踌躇,终于还是朝城门缓步行去。
晏紫苏心中暗喜。待他去得远了,飘然到了街角暗处,蓦地翩然穿掠,翻上二楼,闪电似的穿入那房间的窗口,低声叫道:“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