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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其实跟扬州毗邻的荆州,在盐商兴起之前繁华更胜前者。
荆州古来就是名士辈出的地方,土壤肥沃,辖下八郡二十七县。可惜在楚朝覆亡之后,南北分江而治,荆州被硬生生地分割成了两块,北面的那块儿比较小,南边的较大。
这样一来,大片大片的土地就改为军营,驻扎着两方人马。
其中大半是水军。
齐朝军队多是北人,不擅水战,尽管勉强建成了水师,可是从将领到兵丁没有一个愿意主动跟南面遗楚政权开战的。
水师兵丁不愿,乃是因为他们多为本地招募强征来的,祖上跟江那边的沾亲带故;将领不愿,是不服陆氏得来的皇位,凭什么要为一个篡位夺权的小人打天下?浴血奋战,拼光家当的打下南边,最多也就得封赏,还要提防被齐帝鸟尽弓藏。
再说了,自从陆璋得位之后,为了避免其他人掌握兵权逼宫谋反,他对武将一再地打压,加上朝廷里那些不干人事的文官煽风点火,齐朝武将集团早就怨声不断了。
荆州守军的待遇虽然比边军要好,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没饿肚子,饭粥里没沙子,棉衣不是填纸塞充——粮饷一样是要被克扣的,将领不吃空饷养不起家,长此以往可不就往歪路子伸手了。
南边有人想赚钱,北边齐朝缺钱,两方驻军一拍即合,隔三差五地就有两条船偷偷渡江,运茶叶生丝细布私盐。
“……嗨,打什么仗呀!没人想打仗,除非嫌命太长?”
江水悠悠,芦苇荡里藏着两条小船,船工生得五大三粗,身上没有半点鱼腥味,看着像是行伍出身,一张嘴就暴露了身份,毫无掩饰之意。
“这,这里真的能过江?”
说话的是一个老妪,她手里还牵着个孩童,话说得磕磕绊绊,眼泪长流。
“官爷,老身的儿子儿媳都没了,能投奔的亲戚都在对岸。老身抡不动锄头,赚不了银钱,只盼着能将孙儿托付给江那边的同宗。保甲看老身可怜,说这里能过江,求官爷行行好,给我孙儿一条生路吧!”
老妪说着就要磕头,船工连连摆手道:“什么官爷,这儿没官爷,给够钱就过江。”
老妪连忙掏出一个旧荷包,掏空了,抖抖瑟瑟地递上半吊钱。
“就这点?”船工嫌弃地看,“这可只够一个人的船资,咱朝廷跟那边荆王都规定了片板儿不许下江,咱干得可是掉脑袋的买卖。”
老妪满脸是泪,直接跪下了没起来。
船工心烦地皱眉,又冲着芦苇荡里张望。
只见岸边零零落落站了三个人,出了一个行商模样的男子,另外两个却是看着气宇不凡。
左首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外衫,做老童生的装扮,提着一个破旧的书囊,虽衣着落魄但双目湛然有神,苍髯银发,仪范清泠,风神轩举。他身旁的那位站得稍远一些,白发白须仿若山中隐士,一副萧疎淡远,不沾人间烟火的意味。
尽管衣着朴素,身无长物,可只要没瞎眼都能一眼看出他们不是普通百姓。
船工却像是见怪不怪,只斜了眼瞅着那边。
行商畏畏缩缩地避到一边,老童生慢条斯理地踱步过来,打开书囊,给了船工一贯钱。
船工掂了掂,见是齐朝的实心儿铜钱,脸上顿时笑开了,两只眼睛冲着书囊里拼命瞧。
结果只见到一些半新不旧的衣物,料子是细布,除此之外只有草药、书本、墨汁、毛笔等等。船工撇了撇嘴,恋恋不舍地挪开了视线,不耐烦地挥手道:“上船罢。”
隐士模样的人路过哭求的老妪时,微微低头。
那老妪慌忙给他磕头,似要乞讨银钱。
“行了行了别在那里磕碜人,今天生意不好客不满,横竖是空船过江那边带货,带你一个也不多,上来罢。”船工看了看天色,大踏步走向江边。
老妪欣喜若狂,连忙拖着孙儿,紧着包袱,抢在那两位苍髯银发的老者前面爬上船,似乎生怕船工反悔。
天渐渐黑了,船工解了绳索,招呼旁边蹲着的两个抽烟锅袋子的同伴,齐齐上了船。
伴随着船橹的吱吱呀呀声,小船贴着岸边在一人多高的芦苇荡里穿行。
老妪抱着孙儿缩在船舱一角,那个行脚商人却像是缓过了气,赔着笑主动跟船工打招呼:“常爷今儿怎地你亲自来了,劳烦常爷,小的真真不好意思,这是给兄弟们吃茶的钱。”
船工抬手就收了荷包,嘴里道:“嗐,都怪下晌的天狗食日,屁的不吉利!一帮王八羔子胆小如鼠,死活不肯出来,可不就得我亲自出马?三天才走一回,这少一次进项,我怎么跟上面交代?”
行脚商人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都不容易。”
说着又往船头望了一眼,奉承道:“常爷是菩萨心肠,饶了那老妪半贯钱不说,就连那两位您也没多要。”
船工跟着望向站在船头的那两人,哼笑道:“本来这船资,什么人什么价,去了回头的一个价,不回头的又是一个价。那帮毛小子只会逮着肥羊大鱼讹诈,招子却不擦亮。王三,你瞧着那两人是什么来路?”
“这……兴许是有名望的读书人。”
行脚商人说得很谨慎,船工一边摇橹一边低声道:“可不就是,他们那衣裳破旧,行囊里装的里衣却都是好料子,一般人穿得起吗?”
“那——”
行脚商人目中闪过一丝戾色,转瞬又伪装得唯唯诺诺。
船工不在意地瞥他一眼,教训道:“王三啊王三,你给咱们将军办事多年,怎么还是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就算他们身份不凡,可能随身带着银票财物又如何,读书人最是难办,特别是这种土埋到脖子的老头,指不定就有哪个故交同年门生在做官,江这边江那边的都有。别说讹诈欺辱,倘若抢了杀了……你以为就没人追寻他们的下落,到时候谁都不死,就死咱们这些下面跑腿办差的。”
行脚商人恍然大悟,同时明白了为什么船工特别好说话,把老妪也捎上了。
“所以啊,这种人你敬着远着,收了钱好好把人送过去就完了。”船工说着,唏嘘道,“这些年陆陆续续往南边的读书人还少了吗?南边富庶,北边干旱,谁都觉得江南好……其实啊,除了什么名士什么大儒,那等举家逃过去的乡绅书生,我看肠子都能悔青喽!”
“这是如何说?”
忽然冒出的声音吓了船工跟行脚商人一跳,抬头只见那隐士模样的长者不知何时到了这边。
船工心想这人怎么走路没声,江面风浪摇晃,船行得并不稳当,这两人却像是没事人一般在船头伫立看景。他顿时一抹脸,得嘞估计真是什么有来历的人,不过这也跟他无关,于是装似不经意地摆手道:“是我胡言乱语,扰了老丈清净。”
“无妨。”老童生也慢吞吞地走过来,他须发齐整,面容清癯,一开口说话就让人无形中矮了半截。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人的举止、说话的语调皆是不同。
船工回过神时,方才发现自己半弓了腰。
他在心里暗骂一句,还好今个自己没昏头,这一看就是麻烦。
这个姓常的“船工”压根不想沾麻烦,他挤出几分笑意,轻快地说:“得嘞,我等会儿说的话,就当被江面上的风刮散了,过了这条江,老丈别往心里记,我也不认。”
隐士皱了皱眉。
船工放下桨,抽着烟锅袋子说:“咱北边闹干旱,颗粒无收,南边风调雨顺不假,种什么出什么也不假。可前提是,能买着地儿啊,再换句话说,买着了要能保得住!这不,荆州上月就出了一桩人命官司,有李秀才一家,耕读传家,二十亩上好的田地,传了几辈子的老底儿,叫人强买了去。二十亩啊,就给了三两银子……李秀才诉状无门,一家老小直接挂在了州府门口,这要换了在我们北边真真闹大了,锦衣卫隔天就上门了。南边呢?人拉下来乱葬岗一丢,啥事没有。”
“岂有此理!”
“老丈息怒,慢说读书人了,普通的乡绅为这个家破人亡的不知多少。这南边啊,看着盛世光景,人人富足,可要是老老实实做个佃户家里人都有口饭吃,穷得安心,怕就是怕在你有家底。”
船工慢悠悠地继续说,“比如那李秀才,他是招谁惹谁了吗?没有,他一家子人都老实本分。那是他家的田地肥沃,招人眼了吗?没有,放在北方算肥沃,在南边不算什么。我知老丈要问,如此这般,祸从何来啊?嗨,他家附近本是零散的田地,这些年逐渐被权贵盘买下了,一大片的看着舒爽,结果这中间,偏偏就夹了李家的二十亩。这就叫人不高兴了,四面八方都是自家的,中间是别人的算怎么回事啊?李家人也脑子迂腐,不肯卖祖产,如果他肯吃点亏,卖地拿银子也好。可是呐,不够市价的银子李秀才不甘心,结果就是家破人亡。”
说着,船工忽然感到后脖子鸡皮疙瘩全部蹿了起来。
这……杀气?
船工吓了一跳,连忙抬眼。
隐士模样的老者走到了船舷边,似乎张望风景去了。
其实这黑乎乎的天,月未出东山,江水没啥好看,不过文人嘛都有点儿臭毛病。
船工心想要是个牛脾气的读书人,一通文章骂得狗血淋头,掀起江南大风浪就有趣了。
“我不识字,没什么见识,不过听人说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我看这话说得极妙,太平盛世能做的只有狗,人是做不成的。”船工打了个哈哈,继续划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