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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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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二喜穿着中山服,干干净净的,若不是脑袋靠着肩膀,那模样还真像是城里来的干部。他拿着一瓶酒一块花布,由队长陪着进来。家珍坐在床上,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破了一点,倒很干净,我还专门在床下给家珍放了一双新布鞋。凤霞穿着水红衣服低着头坐在她娘旁边。家珍笑嘻嘻地看着她未过门的女婿,心里高兴着呢。

万二喜把酒和花布往桌上一放,就翘着肩膀在屋里转一圈,他是在看我们的屋子。我说:

“队长,二喜,你们坐。”

二喜嗯了一声在凳子上坐下,队长摆摆手说:

“我就不坐了,二喜,这是凤霞,这是她爹和娘。”

凤霞双手放在腿上,看到队长指着她,就向队长笑,队长指着家珍,她转过去向家珍笑。家珍说:

“队长,你请坐。”

队长说:“不啦,我还有事,你们谈吧。”

队长转身要走,留也留不住,我送走了队长,回到屋中指指桌上的酒,对二喜说:

“让你破费了,其实我有几十年没喝酒了。”

二喜听后嗯了一声,也不说话,翘着个肩膀在屋里看来看去,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家珍笑着对他说:

“家里穷了一点。”

二喜又嗯了一声,翘着肩膀去看家珍,家珍继续说:

“好在家里还养着一头羊几只鸡,福贵和我商量着等凤霞出嫁时,把鸡羊卖了办嫁妆。”

二喜听后还是嗯了一下,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坐了一会,他站起来说要*吡耍*想这门亲事算是完了。他都没怎么看凤霞,老看我们的破烂屋子。我看看家珍,家珍苦笑一下,对二喜说:

“我腿没力气,下不了地。”

二喜点点头走到了屋外,我问他:

“聘礼不带走了?”

他嗯了一下,翘着肩膀看看屋顶的茅草,点了点头后就走了。

我回到屋里,在凳子上坐下,想想有些生气,就说:

“自己脑袋都抬不起来,还挑三捡四的。”

家珍叹了口气说:

“这也不能怪人家。”

凤霞聪明,一看到我们的样子,就知道人家没看上她,站起来走到里面的房间,换了身旧衣服,扛着把锄头下地去了。

到了晚上,队长来问我:

“成了吗?”

我摇摇头说:“太穷了,我家太穷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耕田时,有人叫我:

“福贵,你看那路上,像是到你家相亲的偏头来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五、六个人在那条路上摇摇摆摆地走来,还拉着一辆板车,只有走在最前面那人没有摇摆,他偏着脑袋走得飞快。远远一看我就知道是二喜来了,我是一点也想不到他会来。

二喜见了我,说道:

“屋顶的茅草该换了,我拉了车石灰粉粉墙。”

我往那板车一望,有石灰有两把刷墙的扫帚,上面搁着个小方桌,方桌上是一个猪头。二喜手里还提着两瓶白酒。

那时候我才知道二喜东张西望不是嫌我家穷,他连我屋前的草垛子都看到眼里去了。屋顶的茅草我早就想换了,只是等着农闲到来时好请村里人帮忙。

二喜带了五个人来,肉也买了,酒也备了,想得周到。他们来到我们茅屋门口,放下板车,二喜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一手提着猪头,一手提着小方桌,走了进去,他把猪头往桌上一放,小方桌放在家珍腿上,二喜说:

“吃饭什么的都会方便一些。”

家珍当时眼睛就湿了,她是激动,她也没想到二喜会来,会带着人来给我家换茅草,还连夜给她做了个小方桌,家珍说:

“二喜,你想得真周到。”

二喜他们把桌子和凳子什么的都搬到了屋外,在一棵树下面铺上了稻草,然后二喜走到床前要背家珍,家珍笑着摆摆手,叫我:

“福贵,你还站着干什么。”

我赶紧过去让家珍上我背脊,我笑着对二喜说:

“我女人我来背,你往后背凤霞吧。”

家珍敲了我一下,二喜听后嘿嘿直笑。我把家珍背到树下,让她靠着树坐在稻草上。看着二喜他们把草垛子分散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二喜和另一个人爬到屋顶,下面留着四个,替我家翻屋顶的茅草。我看一眼就知道二喜带来的人都是干惯这活的,手脚都麻利。下面的用竹竿挑着往上扔,二喜和另一个人在上面铺。别看二喜脑袋靠着肩膀,干活一点都不碍事,茅草扔上去他先用脚踢一下,再伸手接住。有这本领的人,在我们村里是一个都找不出来。

没到中午,屋顶的活就干完了。我给他们烧了一桶茶水,凤霞给他们倒茶水,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她也高兴,看到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干活的人,凤霞笑开的嘴就没合上。

村里很多人都走过来看,一个女的对家珍说:

“女婿没过门就干活啦,你好福气啊。”

家珍说:“是凤霞好福气。”

二喜从屋顶上下来,我对他说:

“二喜,歇一会。”

二喜用袖管擦擦脸上的汗说:

“不累。”

说完又翘起肩膀往四处看,看到左边一块菜地问我:

“这是我家的地吗?”

我说:“是啊。”

他就进屋拿了把菜刀,下到地里割了几棵新鲜的菜,又拿进屋去。不一会,他在里面切猪头了,我去拦他,让他把这活留给凤霞,他还是用袖管擦着汗说:

“不累。”

我只好出来去推凤霞,凤霞站在家珍旁边,我把她往屋里推的时候,她还不好意思地扭着头看家珍,家珍笑着挥手让她进去,她这才进了茅屋。

我和家珍陪着二喜带来的人喝茶说话,中间我走进去一次,看到二喜和凤霞像是两口子,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

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过后都咧着嘴笑了。

我出来和家珍一说,家珍也笑了。过了一会,我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刚站起来家珍就叫住我,偷偷说:

“你别进去了。”

吃过午饭,二喜他们用石灰粉起了墙,我家的土墙到了第二天石灰一干,变成白晃晃一片,像是城里的砖瓦房子。粉完了墙天还早着,我对二喜说:

“吃了晚饭再走吧。”

他说:“不吃了。”

就着肩膀向凤霞翘了翘,我知道他是在看凤霞。他低声问我和家珍:

“爹,娘,我什么时候把凤霞娶过去?”

一听这话,一听他叫我和家珍爹娘,我们欢喜得合不上嘴,我看看家珍后说: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接着我又轻声说:

“二喜,不是我想让你破费,实在是凤霞命苦,你娶凤霞那天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也好叫村里人看看。”

二喜说:“爹,知道了。”

那天晚上凤霞摸着二喜送来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有时抬头看到我和家珍在笑,心里一慌,脸就红了。看得出来凤霞喜欢二喜,我和家珍高兴,家珍说:

“二喜是个实在人,心眼好,把凤霞给他,我心里踏实。”

我们把家里的鸡羊卖了,我又领着凤霞去城里给她做了两身新衣服,给她添置了一床新被子,买了脸盆什么的。凡是村里别人家女儿有的、凤霞都有,拿家珍的话说是:

“不能委屈凤霞了。”

二喜来娶凤霞那天,锣鼓很远就闹过来了,村里人全挤到村口去看。二喜带来了二十多个人,全穿着中山服,要不是二喜胸口戴了朵大红花,那样子像是什么大干部下来了呢。

十几双锣同时敲着,两个大鼓擂得咚咚响,把村里人耳朵震得嗡嗡乱响,最显眼的是中间有一辆披红戴绿的板车,车上一把椅子也红红绿绿。一走进村里,二喜就拆了两条大前门香烟,见到男子就往他们手里塞,嘴里连连说:

“多谢,多谢。”

村里别人家娶亲嫁女时,抽的最好的香烟也不过是飞马牌,二喜将大前门一盒一盒送人,那气派把谁家都比下去了。

拿到香烟的赶紧都往自己口袋里放,像是怕人来抢似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抽出一根放在嘴上。

跟在二喜身后那二十来人也卖力,锣鼓敲得震天响,还扯着嗓子喊,他们的口袋都鼓鼓的,见到村里年轻的女人和孩子,就把口袋里的糖果往他们身上扔。这样大手大脚把我都看呆了,心想扔掉的都是钱呵。

他们来到我家茅屋前,一个个进去看凤霞,锣鼓留在外面,村里的年轻人就帮着敲上了。凤霞那天穿上新衣服可真漂亮,连我这个做爹的都想不到她会这么漂亮,她坐在家珍床前,在进来的人里挨个找二喜,一看到二喜赶紧低下了头。

二喜带来的城里人见了凤霞都说:

“这偏头真有艳福。”

后来过了好多年,村里别的姑娘出嫁时,他们还都会说凤霞出嫁时最气派。那天凤霞被迎出屋去时,脸蛋红得跟番茄一样,从来没有那么多人一起看着她,她把头埋在胸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喜拉着她的手走到板车旁,凤霞看看车上的椅子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一把将凤霞抱到了车上,看的人哄地笑起来,凤霞也哧哧笑了。二喜对我和家珍说:

“爹,娘,我把凤霞娶走啦。”

说着二喜自己拉起板车就走,板车一动,低头笑着的凤霞急忙扭过头来,焦急地看来看去。我知道她是在看我和家珍,我背着家珍其实就站在她旁边。她一看到我们,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扭着身体哭着看我们。我一下子想起凤霞十三岁那年,被人领走时也是这么哭着看我,我一伤心眼泪也出来了,这时我脖子也湿了,我知道家珍也在哭。我想想这次不一样,这次凤霞是出嫁,我就笑了,对家珍说:

“家珍,今天是办喜事,你该笑。”

二喜是实心眼,他拉着板车走时,还老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新娘,一看到凤霞扭着身体朝我们哭,他就不走了,站在那里也把身体扭着。凤霞是越哭越伤心,肩膀也一抖一抖了,让我这个做爹的心里一抽一抽,我对二喜喊:

“二喜,凤霞是你的女人了,你还不快拉走。”

凤霞嫁到了城里,我和家珍就跟丢了魂似的,怎么都觉得心慌。往常凤霞在屋里进进出出也不怎么觉得,如今凤霞一走,屋里就剩我和家珍,两个人看来看去,都看了几十年了,像是还没看够。我还好,在地里干活能分掉点想凤霞的心思。家珍就苦了,整天坐在床上,整天闲着,没有了凤霞,做娘的心里能不慌张?先前她在床上呆着从不说什么,这么一来她可就难受了,腰也酸了背也疼了,怎么都不舒服。我也知道那滋味,整天在床上,比下地干活还累,身体都活动不了。我就在黄昏的时候背着她到村里去走走,村里人见了家珍,都亲热地问长问短,家珍心里也舒畅多了,她贴着我耳朵问:

“他们不会笑话我们吧。”

我说:“我背着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笑话的。”

家珍开始喜欢提一些过去的事,到了一处,她就要说起凤霞,说起有庆从前的事,说着说着就笑。来到了村口,家珍说起那天我回来的事,家珍在田里干活,听到有个人大声叫凤霞,叫有庆,抬头一看看到了我,起先还不敢认。家珍说到这里笑着哭了,泪水滴在我脖子上,她说:

“你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按规矩凤霞得一个月以后回来,我们也得一个月以后才能去看她。谁知凤霞嫁出去还不到十天,就回来了。那天傍晚我们刚吃过饭,有人在外面喊:

“福贵,你到村口去看看,像是你家的偏头女婿来了。”

我还不相信,村里人都知道我和家珍想凤霞都快想呆了,我觉得村里人是在捉弄我们,我跟家珍说:

“不会吧,才十来天工夫。”

家珍急了,她说:

“你快去看看。”

我跑到村口一看,还真是二喜,翘着左边的肩膀,手里提着一包糕点,凤霞走在他旁边,两个人手拉着手,笑眯眯地走来。村里人见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见不到男女手拉着手的,我对他们说:

“二喜是城里人,城里人就是洋气。”

凤霞和二喜一来,家珍高兴坏了;凤霞在床沿上一坐,家珍拉住她的手摸个没完,一遍遍说凤霞长胖了,其实十来天工夫能长多少肉?我对二喜说:

“没想到你们会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二喜嘿嘿地笑,他说他也不知道会来,是凤霞拉着他,他糊里糊涂地跟来了。

凤霞嫁出去没过十天就回来,我们也不管什么老规矩了,我是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说起来是家珍要我去的,我自己也想着要常去看看他们。我往城里跑得这么勤快,跟年轻时一样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

去的时候,我就在自留地里割上几棵青菜,放在篮子里提着,穿上家珍给我做的新布鞋。我割菜时鞋上沾了点泥,家珍就叫住我,要我把泥擦掉。我说:

“人都老了,还在乎什么鞋上有泥。”

家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干净一些。”

这倒也是,家珍病了那么多年,在床上下不了地,头发每天都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我穿得干干净净走出村口,村里人见我提着青菜,就问:

“又去看凤霞?”

我点点头:“是啊。”

他们说:“你老这么去,那偏头女婿不赶你走?”

我说:“二喜才不会呢。”

二喜家的邻居都喜欢凤霞,我一去,他们就夸她,说她又勤快又聪明。扫地时连别人家的屋前也扫,一扫就扫半条街,邻居看到凤霞汗都出来了,走过去拍拍她,让她别扫了,她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里。

凤霞以前没学过织毛衣,我们家穷,谁也没穿过毛衣。凤霞看到邻居的女人坐在门前织毛衣,手穿来插去的,心里喜欢她就搬着把凳子坐到跟前看,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

邻居家的女人看着凤霞这么喜欢,便手把手教她。这么一教可把她们吓一跳,凤霞一学就会,才三、四天,凤霞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她们见了我就说:

“要是凤霞不聋不哑有多好。”她们也在心里可怜凤霞。后来只要屋里的活一忙完,凤霞便坐到门前替她们织毛衣。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紧最密,这下可好了,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让凤霞替她们织。凤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里高兴。毛衣织成了给人家,她们向她翘翘大拇指,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

我一进城,邻居家的女人就过来挨个告诉我,凤霞这儿好,那儿好,我听到的全是好话,听得我眼睛都红了,我说:

“城里人就是好,在村里是难得听到说我凤霞好。”

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凤霞,二喜又疼爱她,我心里高兴啊。回到家里,家珍总是埋怨我去得太久。这也是,家珍一个人在家里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说些凤霞的新鲜事,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心里当然要焦急,我说:

“一见了凤霞就忘了时间。”

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坐在床边说半晌,凤霞屋里屋外的事,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家珍给她做的鞋穿破了没有。家珍什么都知道,她是没完没了地问,我也没完没了地说,说得我嘴里都没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过我,问我:

“还有什么忘了说了?”

一说说到天黑,村里人都差不多要上床睡觉了,我们都还没吃饭,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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