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煮吃的了。”
家珍拉住我,求我:
“你再给我说说凤霞。”
其实我也愿意多说说凤霞,跟家珍说我还嫌不够,到田里干活时,我又跟村里人说了,说凤霞又聪明又勤快,在城里怎么好,怎么招人喜爱,毛衣织得比谁都快。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对我说:
“福贵,你是老昏了头,城里人心眼坏着呢,凤霞整天给别人家干活还不累死。”
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们说:“凤霞替她们织毛衣,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送了吗?”
村里人心眼就是小,尽想些捡便宜的事。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
“二喜,你去买两斤毛线来,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
二喜听后笑笑,没作声。二喜是实在人,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钱花多了,欠下了债。到了私下里,他悄悄对我说:
“爹,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闹越凶,满街都是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都是些懒汉,新的贴上去时也不把旧的撕掉,越贴越厚,那墙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来。连凤霞、二喜他们屋门上都贴了标语,屋里脸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每次进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
“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
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他不出去,别人找上门来了。那天我们都在田里干活,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队长也在田里,看到他们走来,当时脖子就缩了缩,提心吊胆地问我:
“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那女的朝我们喊:
“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没有大字报?队长呢?队长是谁?”
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路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红卫兵小将同志。”
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
“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
队长说:“有标语,有两条标语呢,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她在我们队长面前神气活现,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过队长了。她对几个提着油漆筒的红卫兵说:
“去刷上标语。”
那几个红卫兵就朝村里的房子跑去,去刷标语了。领头的女孩对队长说:
“让全村人集合。”
队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拼命吹,在别的田里干活的人赶紧跑了过来。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对我们喊:
“你们这里的地主是谁?”
大伙一听这话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队长说:
“地主解放初就毙掉了。”
她又问:“有没有富农。”
队长说:“富农有一个,前年归西了。”
她看看队长,对我们大伙喊:
“那走资派有没有?”
队长陪着笑脸说:
“这村里是小地方,哪有走资派?”
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队长的鼻子上了,她问:
“你是什么?”
队长吓得连声说:
“我是队长,是队长。”
谁知道她大喊一声:
“你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队长吓坏了,连连摆手说:
“不是,不是,我没走。”
那女的没理他,朝我们喊:
“他对你们进行白色统治,他欺压你们,你们要起来反抗,要砸断他的狗腿。”
村里人都看傻了,平日里队长可神气了,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从没人觉得队长说得不对。如今队长被这群城里来的孩子折腾的腰都弯下去了,他连连求饶,我们都说不出口的话他也说了。队长求了一会,转身对我们喊:
“你们出来说说呀,我没欺压你们。”
大伙看看队长,又看看那些红卫兵,三三两两地说:
“队长没有欺压我们,他是个好人。”
那个女的皱着眉看我们,说:
“不可救药。”
说完她朝几个红卫兵挥挥手:
“把他押走。”
两个红卫兵走过去抓住队长的胳膊,队长伸直了脖子喊:
“我不进城,乡亲们哪,救救我,我不能进城,进城就是进棺材。”
队长再喊也没用,被他们把胳膊扭到后面,弯着身体押走了。大伙看着他们喊着口号杀气腾腾地走去,谁也没上去阻拦,没人有这个胆量。
队长这么一去,大伙都觉得凶多吉少,城里那地方乱着呢,就算队长保住命,也得缺条胳膊少条腿的。谁知没出三天,队长就回来了,一副鼻青眼肿的模样,在那条路上晃晃悠悠地走来,在地里的人赶紧迎上去,叫他:
“队长。”
队长眼皮抬了抬,看看大伙,什么话没说,一直走回自己家,呼呼地睡了两天。到了第三天,队长扛着把锄头下到田里,脸上的肿消了很多,大伙围上去问这问那,问他身上还疼不疼,他摇摇头说:
“疼倒没什么,不让我睡觉,他娘的比疼还难受。”
说着队长掉出眼泪,说:
“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护着儿子一样护着你们,轮到我倒楣了,谁也不来救我。”
队长说得我们大伙都不敢去看他。队长总还算好,被拉到城里只是吃了三天的拳脚。春生住在城里,可就更惨了。我还一直不知道春生也倒楣了,那天我进城去看凤霞,在街上看到一伙戴着各种纸帽子,胸前挂着牌牌的人被押着游街。起先我没怎么在意,等他们来到跟前,我吓了一跳,走在最前头的竟是春生。春生低着头,没看到我,从我身边走过去后,春生突然抬起头来喊:
“毛主席万岁。”
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冲上去对春生又打又踢,骂道:
“这是你喊的吗,他娘的走资派。”
春生被他们打倒在地,身体搁在那块木牌上,一只脚踢在他脑袋上,春生的脑袋像是被踢出个洞似的咚地一声响,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春生被打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打人的,在地上的春生像是一块死肉,任他们用脚去踢。再打下去还不把春生打死了,我上去拉住两个人的袖管,说:
“求你们别打了。”
他们用劲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摔到地上,他们说:
“你是什么人?”
我说:“求你们别打了。”
有个人指着春生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旧县长,是走资派。”
我说:“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春生。”
他们一说话,也就没再去打春生,喊着要春生爬起来。春生被打成那样了,怎么爬得起来,我就去扶他,春生认出了我,说:
“福贵,你快走开。”
那天我回到家里,坐在床边,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说了,家珍听了都低下头,我就说:
“当初你不该不让春生进屋。”
家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想的也和我一样。”
过了一个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来了,他来时都深更半夜,我和家珍已经睡了,敲门把我们敲醒,我打开门借着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脸肿的都圆了,我说:
“春生,快进来。”
春生站在门外不肯进来,他问:
“嫂子还好吧?”
我就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
家珍坐在床上没有答应,我让春生进屋,家珍不开口,春生就不进来,他说:
“福贵,你出来一下。”
我回头又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来了。”
家珍还是没理我,我只好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到我家屋前那棵树下,对我说:
“福贵,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问:“你要去哪里?”
他咬着牙齿狠狠地说:
“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说:
“春生,你别糊涂,你还有女人和儿子呢。”
一听这话,春生哭了,他说:
“福贵,我每天都被他们吊起来打。”
说着他把手伸过来:
“你摸摸我的手。”
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样,烫得吓人,我问他:
“疼不疼?”
他摇摇头:“不觉得了。”
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说道:
“春生,你先坐下。”
我对他说,“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我又说:“你的命是爹娘给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问问他们。”
春生抹了抹眼泪说:
“我爹娘早死了。”
我说:“那你更该好好活着,你想想,你走南闯北打了那么多仗,你活下来容易吗?”
那天我和春生说了很多话,家珍坐在屋里床上全听进去了。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了,他站起来说要走了,这时家珍在里面喊:
“春生。”
我们两个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声,春生才答应。我们走到门口,家珍在床上说:
“春生,你要活着。”
春生点了点头,家珍在里面哭了,她说:
“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
春生站了一会说:
“我知道了。”
我把春生送到村口,春生让我站住,别送了,我就站在村口,看着春生走去,春生都被打瘸了,他低着头走得很吃力。我又放心不下,对他喊:
“春生,你要答应我活着。”
春生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
“我答应你。”
春生后来还是没有答应我,一个多月后,我听说城里的刘县长上吊死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我把这话对家珍说了,家珍听后难受了一天,到了夜里她说:
“其实有庆的死不能怪春生。”
到了田里的活一忙,我就不能常常进城去看凤霞了。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村里人在一起干活,我用不着焦急。只是家珍还是下不了床,我起早摸黑,既不能误了田里的活,又不能让家珍饿着,人实在是累。年纪大了,要是年轻他二十岁,睡上一觉就会没事,到了那个年纪,人累了睡上几觉也补不回来,干活时手臂都抬不起来,我混在村里人中间,每天只是装装样子,他们也都知道我的难处,谁也不来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