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巧然从派出所回到家之后,老人们又关切地围上来嘘寒问暖了一波。一家人马上抛弃当下把孩子找回来了的欢欣,从头拾起愁容,开始念叨找一个走丢了的孩子有多么艰辛,惦记自家走丢的孩子有多么煎熬……虽然他们都明白,白巧然这个年纪是听不明白他们说的话的,但他们还是永无止尽地操心着、抱怨着、重复着那些难过的语句,表彰着自己的痛苦,似乎这样做能让他们心里好受一些似的。最终一家人的矛头与怒火集体转向了看店打盹的老白爷,除了白诚之外的所有人都把这位老头里里外外地埋怨了个通,于是,老白头原本昂着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有理了,只是一个劲地梗着脖子苍白无力地辩道:“我那不是睡着了、睡着了嘛。”
白巧然已对这些鸡毛蒜皮的指责和争辩习以为常,其实她这时候完全可以目不转睛地盯着爷爷看上一看。老头绝对会被她盯得又心虚又难忘,一辈子都忘不了这目光。可她并没有这么做,一方面,她之前试过好多次了,屡试不爽,没了趣味;另一方面,她心头里现在有一股甜滋滋的东西正在蔓延,这甜滋滋的东西蒙蔽了她的一部分感官,让她察觉不到空气中横冲直撞的窒息感。
是的,她总是习惯于置身事外。自从“很久之前”被郑瞳拯救过一次之后,她就决定彻底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家,永远做一名局外人了。
白晰看妹妹撇下一众大人往楼上走,神态轻松自若,甚至还散发着那么一种愉快的气味。也悄悄地从货架间溜走,迈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果不其然,白巧然并没待在大房间里,而是在那间小小的备用儿童房中。
儿童房的窗户很窄、很小。透进窗户的阳光被挤成小小的一条,晒在白巧然脸上。
白晰静悄悄地坐在床边,他不想打扰冥想中的妹妹。
可当他看到妹妹的脸时就知道了,白巧然可没在冥想,从那若有若无的浅笑中就能看出来:她是在回味一些甜味的东西。至于那东西是什么,可能是今天上午那根橘子棒棒糖,也可能是昨天李清破格拆给兄妹俩喝的那罐高乐高。
经常在幼儿园里和小孩打交道的白晰知道,很多小朋友都羡慕他,因为他家是开小卖店的。
这些孩子想得很简单,白晰更小一点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只要家里是开小卖店的,就意味着有吃不完的小零食,玩不完的新玩具,还能在所有孩子中第一个接触到最新奇最有趣的玩意!
这份简单的想法为白晰赢来了号召力和幼儿园里大多数孩子的尊重。
但白晰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店是家里人的,不是他的。琳琅满目的商品都是拿一笔一笔的钱去进的,开小卡车一趟一趟运的,就连小卡车都是要付油钱的。而统计商品、摆货、算账就是更了不得的大事了,这么难的事情只能交给大人来做,大人要做的事情,小孩子添一点点乱子都不行。
他不想给父母添麻烦,所以他十分理解为什么白诚和李清会那么吝啬,自从自己上了幼儿园就再不许他从柜台里拿糖吃了。
但白巧然还没上幼儿园,她想吃糖的时候,只需要一伸手,大人就会抽出一根来,递给她。当然,前提是她吃糖的频率得控制在大人们允许的范围内。
白晰托着腮,看着妹妹的脸,看着她脸上那道橘子色的太阳光,心里想着:“趁着还能吃糖的日子,可一定得多吃点啊,因为忍着嘴巴里的馋虫不能吃,真的是一件很难、很痛苦的事。
不知不觉中,阳光从小小的一条被挤压成了惨淡的一线,消失在白巧然的脸颊上。
两个孩子各自终止了心事,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对方。
白晰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跳下床,开开心心地走到白巧然身边:“妹儿,你今天可真厉害!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逛了那么久都没事,还看见了偷车贼!就连进了派出所都不慌,还会写字——你字写得可真好啊,比我会写的字都多!那个……什么里,前面俩字我都不认识。”
这一串衷心的赞美把白巧然逗笑了,如果她真的能笑的话。
阳光再次出现在房间里,依旧是小小的一条,只不过颜色比起之前暗了许多——是从对面居民楼的窗玻璃上反射过来的。这回,它跳到了白晰的衣服上,给白衣服染了一道橘红色。
“妹子,你跟哥说实话,你其实会说话对不对?你平时不说话,其实是故意的对不对!”白晰微微俯子,紧张兮兮地平视着白巧然,于是那块橘红又跳到他脸上了,“你身上肯定有什么秘密,所以才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说话。”
“……”
“……说不定,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女,出生在咱家,是为了给咱家带来好运气的。”
白巧然露出狐疑的神色。她本就惯于装傻,更何况她现在确实无法理解白晰的思维方式。她觉得这孩子是真的傻了,怎么会觉得和正常人不一样的次女会给一家子人带来好运呢?
“噢,我明白了!你不说话,说不定是因为,你开口说出来的话全部都会成真!”白晰说,“比如,让爸妈他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
白巧然摇摇头。
白晰泄了口气,但眼底还是亮闪闪的。那诚恳的模样,和追着飞盘的小狗、对着流星许愿的小孩子一模一样。看见这样的哥哥,白巧然的心倏然软了下来。
“那,我要是诚心供奉你,你会不会总有一天会开口说话呀?”
听到“供奉”这个词,白巧然是真的很想哈哈大笑,可脸就像被封住了似的,笑不出来。最后,她不得不严肃地点点头,陪哥哥认真演完这场戏。
“还找你俩呢怎么在这啊……”李清说着话忽然进来了,正看到两个孩子面对面盯着对方,十分郑重的样子,不由一笑。
“哥俩下午都玩什么啦?”她坐到床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珠算练习册,“哟,晰晰下午又做题啦?这么乖呀,知道自己要上小学啦,要好好努力啦。”
李清把儿子揽到自己身边,慈爱的一遍又一遍地摸他扎手的小脑瓜。
李清文化程度不高,但因为是开小卖部的,算数倒是很好。她极快地浏览那本习题册,忽略过程,只看结果——白晰写上去的答案,全都是正确的。
“我们晰晰太棒了,全都做对了!等上了小学,一定不会让我和你爸多操心!”
她揉着儿子的头,忍不住在儿子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白晰自然不会解释实情,他把这份夸奖归功于仙女妹妹显灵了,并朝白巧然俏皮地做了个鬼脸。
郑瞳刚和她爸从公园回来,此刻身心俱疲,怀疑人生。
下午,郑明和同志突发奇想,要独自一人带着闺女出去玩,美其名曰让谢英华省省心。郑瞳作为一个四岁小孩,大人决定去哪里,她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力,况且不过是坐在自行车后座兜兜风,过一会儿就回家了,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便欣然应允了。
她没想到的是,周六的公园里,自然不会只有她一个小孩。
郑明和天生人缘好,散发着一种和和气气好说话的气场,刚到公园,就和其他带着孩子出来玩的家长交谈了起来,从分享育儿时的琐事谈到婚姻人生的感悟,又从婚姻人生的感悟谈到学生时代的悲欢……家长们年龄都差不多,又都是新晋父母,越聊越尽兴,越聊越投机。郑瞳直接就被扔进了小孩堆里,被发配和几个真正的幼儿园小孩一起玩!
她第一次重生,直到现在还会时不时怀疑,自己会不会有一天早上从寝室的小床上醒过来,发现从白芷回来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都不过是场漫长的梦。她还是能坐在大学的教室里昏昏欲睡,还是能因为和刘奕搭上了两句话而欣喜若狂,还是能在寝室里和杨子麟互相吐槽,躲着宿管偷偷用锅煮东西吃……
简单来说,她还是保留了大部分二十岁的成年人该有的思维方式和理智,她不能理解小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哪怕他们都能说中文!
她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头发最长穿得像个公主似的女孩非要所有小朋友都过来玩一下她的风筝——但却在每个人的手刚摸到风筝柄的时候就蛮横地把它夺走再大发慈悲地递给下一个人;也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唯一那个嫌脏不肯玩沙的女孩最后还是受刑似的蹲进沙坑边哭边玩——结果混合了泪水的沙土沾了满手把脸抹得更花了;更完全不能理解那个一句话也不说孤僻地缩在角落的小男孩——在“公主殿下”泛滥的同情心下,郑瞳被下了严肃命令去邀请那个男孩加入游戏,却发现那孩子是往沙堆里撒尿之后拿一根小棍搅拌,还要把尿泥分装美其名曰“卖粥”……
整个漫长的下午,她都觉得自己置身于无休无止的尖叫、尖笑和尖哭声中!马上就要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