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莺莺娇躯一震,差点没摔一跤:“夫,夫君你没事吧?”小女子吓的脸苍白,踮起脚尖摸了一下李熙的额头,是有点热,但应该不是发烧。
“嗨,我没事,你别疑神疑鬼的,我跟你商量正经事呢。”
“夫君没有病,为何突然想出这么个昏招来了?这几千顷地可有一块是适合耕种的?土质虽好,没有水灌溉,您是打算靠天收吗?您是跟海里的龙王爷有交情,还是认识韶州的江神,保你三日一场小雨,七日一场透雨?”
李熙拧了拧崔莺莺的小脸蛋,又在她的小翘上拍了一掌,轻责道:“好的不学,尽跟那个学些油腔滑调。我岂不知这里的地不适宜耕种?可这地便宜呀。”
崔莺莺哼了一声,以少有的不屑语气说:“灵鹫山上的地还不要钱呢,夫君为何不去圈一块,四周修上围墙,挖条壕沟,再修个门楼,悬块匾,上书‘杨家庄园’四个字呢。”
李熙道:“崔夫人再这么跟我对着干,下面的话我可就不说了。”
崔莺莺遂一笑,低眉顺眼地说:“我以为夫君是跟我说笑,故而才陪着你玩笑,既然是当真的,妾什么也不说了,夫君是个虑事周详的人,要买这块地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李熙赞道:“好夫人,我没白疼你。买下这块地我要干件大事,干成了一本万利,你我一家子几辈子吃穿不尽。干亏了,万贯家财散尽,咱可就只剩这块地了,到时候夫人怕就不能养尊处优做夫人,而要脱下钗钿和长裙换上短衫,打着赤脚下地耕作去了。你愿意我来冒这个险吗?”
崔莺莺道:“夫君是想好了要做吗?”
李熙点头。
崔莺莺道:“那夫君就去做吧,成了是命,败了也是命。你的命就是我的命。”
李熙不觉有些感动,他把崔莺莺揽在怀里,说:“这事胜面很大,因为我做的是一件利国利民利他利己的事。老天爷他没理由不帮我呀。”
十月中旬,韶州境内发生了六起流民吃大户的事件,除了曲江县,其余的五个县都出现了,浈昌县流民吃大户时还发生了冲突,造成六人受伤的惨剧。
韶州土兵奉命分出六路赴各县巡警,主力一百五十人留守韶州城,除看守四座城门外,州县两衙、学堂、粮仓、盐铁院都成了重点守护对象。这么一来,兵力就显得有些不足。李熙请示常怀德是不是可以招募一批辅兵。
常怀德没答应,他跟李熙说大灾才刚起个头,还没到最难的时候,现在你请辅兵,以后怎么办?朝廷久为河北所困,对州县聚粮募兵十分谨慎,轻易不要动这个念头,即便要募兵也只可一次,一而再再而三地募兵,朝廷怎么看待?
李熙趁机问鉴于官府兵力不足是否可以让士绅大户自己募兵守御庄宅,常怀德把手直摇,说:“万万使不得,刀把子永远也不能递在别人手上,递出去容易拿回来拿。不要管他们,随他们去吧,又能闹出什么名堂来。”
常怀德不肯把话挑明,李熙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士绅若招募丁壮守御庄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不能放任不管,更不能出言鼓励,甚至一句明确的话也不要给。这样官府才能立于主动,方便控制。
得了这句话,李熙就给守备凤凰台新宅的五十个人都分发了武器,一人一把短刀,另有三张弓和五十支箭,弓箭是违禁品,不宜公开,李熙交给旺财收管,以备不时之需。
沐雅馨见李熙向众人分发武器,兴奋地问他:“你是不是打算搬回来了,我一个人在这住还真有些害怕。”李熙道:“怕你就搬进城去,我身为一州团练判官兼训练使,蒙老太守如此信任,肩负着镇抚一州百姓的重任,岂能因小家而不顾大家?真是岂有此理嘛。”
话虽这么说,李熙的一些举动还是让沐雅馨认定家贼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他还是想搬回来的,至于原因嘛,哼,他真能舍得把自己丢给山贼做压寨夫人,我愿意他还不愿意呢。
十月中旬以后,韶州城内外处处一片紧张狂躁的气氛,流入城里的青壮越来越多,城里能找的活却越来越少。嗅到灾荒的气息越来越近,城里的商户们纷纷打起了备荒的算盘,生意能不做就不做了,反正开门也做不到生意,空耗人力不说还容易树大招风,把不宜久储的货物出手,换成现钱攥在手里,准备粮食和清水,备荒猫冬,卑微地等候着春天的到来。
因为无所事事,聚集在街头的闲汉们每日高谈阔论,喧嚣吵闹,故作惊人之举哗众取乐,路人望之侧目,闲汉们则回以怒目瞪视,城里人不敢招惹,低头疾走,众皆喧然大哗,或遇见年轻妇人,便并肩而行,故作亲密状,逢人便言曰吾妻如何吾妻如何,妇人或厉声诘责,则轰然起哄,待妇人低头疾走,则哄声更大,更有甚者袒胸围堵,嬉笑怒骂兼靠蹭扣摸,不将妇人逼哭死不罢休。
或见妇人丈夫、兄弟寻来,则一哄而散。久之,胆子渐壮,遇有妇人丈夫、兄弟来亦不躲避,而是袒胸相迎,拍着胸口说:“有种往这来,打死你有种,打不死你就是缩头乌龟。”城里人见他光棍耍无赖,虑及家业家人,多数忍气吞声。
偶有冲突,也是闲汉们取胜,仗着人多势众街斗取胜后,再抢入苦主家中,端坐堂上要吃要喝,稍有不从则厉声辱骂,虽有七旬老翁,骂起来也跟骂孙子似的。
吃饱喝足,呼啸而去,若见苦主家室盈丰,则再索取若干财物,谓之保护费,扬言曰事后谁再来你家骚扰提我名号,我必护着你家,至于名号则每到一家换一个,信口胡诌。
待到事发,唤他名号时,人皆大笑,方知上当受骗。
人或报官,州县两衙捕手上街驱散了事,人是不敢抓的,抓一人入监牢,则乡党常聚集数百鼓噪衙门外含冤,昼夜不息,驱之不去,反越驱越多。
只有土兵巡街时,众人才稍有收敛,土兵各队统领深知他们欺软怕硬的秉性,见着就打,下手又极凶狠,土兵人多,纪律有严明,与闲汉们激斗数场,每战必大胜,偶尔吃亏则倾巢而出,满城追打,不报仇不回营,闲汉们由此惧怕,闻杨家兵至皆作鸟兽散,无敢当者。
因为手里有土兵这支劲旅,常怀德对城中出现的乱像便显得从容镇定,只要他们不冲击腹心要害,听之任之,不管他。
城中混乱之际,城外的凤凰台上却出现了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李熙趁大灾之年,以低于平常市价三成的价钱将位于凤凰台以北、两江夹持间的三千顷土地悉数收入囊中,这些土地有私人的,有村舍共有的,也有无主的荒滩荒地。因为远离城区又不适宜耕作原来的主人并不看重,又因灾荒之年,听说州衙杨参军要买,莫不是半卖半送出手。
杨参军发狠买下这么多地做什么用呢,一时间成为韶州的一个热门话题。
三千顷地说贵真是不贵,全部拿下也不过三万贯钱,三万贯当然不是一笔小数目,不过对他这种从长安来,头上顶着封爵的世家子来说,拿出三万贯钱来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杨参军能拿出三万贯钱,花三万贯钱买下三千顷地,这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有那个财力,地也就值那个钱,买卖双方公平交易,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谁也没恃强凌弱欺负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算是一场公平、合法的买卖,没什么可说的。
买卖本事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在买卖完成后,人们关心的是参军事杨赞在这个节骨眼上买这么多地干什么?
这地块呈南北走向,南北长三里,东西最窄处不足五十丈,东、西、南皆是宽阔的江面,武江、浈江,江水滔滔奔流不息。虽然临江,却因地块地势普遍高出江面三四丈,提水十分困难,加之这块地本是由石山侵蚀而来,土壤肥沃,却容易渗水,并不适合耕作,甚至种植果林也非理想之所。
杨某人发了这么大狠心把这块地买下来究竟做什么用呢?
李熙没有时间去回答人们的疑问,这些天他白天驻在兵营,指挥各路土兵巡警六县,弹压奸恶,夜则挎刀巡城,镇抚宵小,一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大将风采。
让凤凰台上呈现一片热闹景象的是杨宅内管家旺财,旺财在凤凰台以北二里半处,划了一条线,线用生石灰标出,东西走向,只有五十丈长,线的一头连着浈江,另一头接着武江,旺总管对从城里赶来的十三家最有实力的建筑商说他要在这开挖一条壕沟。
沟底宽四丈,口宽十丈,深两丈二,壕沟的图样已经画出来,是一个底窄口阔的倒梯形,挖掘出来的土统统堆在南岸,沿沟渠东西摊铺开,铺一层压实一层,再铺再压,形成一道土墙,土墙基座宽六丈,顶部宽两丈,高三丈三。
修土墙用不掉的土则运去修补被江水侵蚀的江岸,按旺总管的规划,新开渠以南的这个地块,任何一处江岸都要保持与江面的垂直高度超过一丈三,这意味着有长约两里的江岸需要整修。
这无疑是个庞大的工程,粗略预计这项工程所费将超过两万贯,耗时三个月。
旺总管干硬的手一挥,寒着脸说:“三个月太久,我要一个月就完工!”
应召而来的韶州十三家包工头先是愕然无语,旋即都表示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们要旺总管另请高明。见旺总管寒着脸不让步,便纷纷请辞。
旺总管把手一拍,说:“我出三万贯,一个月内完工,你们不接我另请高明。”
十三家包工头在一起商量了一炷香的工夫,年老资历高的黄老大做代表跟旺财说:“请总管再追加三千贯,另将预付款提高一成,我等担保一个月内完工。”
旺财道:“钱不是问题,我答应,可你们若一个月内完不了工呢。”
黄老大扫了一眼其余十二家包工头,众人齐声说:“我等愿与管家订立合同,完不成,分文不取。”
旺财笑道:“我不跟你们订合同,不能按期完成,韶州城内从此再无你们的容身之地。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旺财一向以冷峻面孔示人,不熟悉的人第一次见面莫不心生寒意,都以为他笑起来或许会好看的,孰料他这突然一笑,众人皆莫名地生出一分恐惧来。
这些阅人无数的地头蛇们在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面前,竟然紧张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李熙闻听旺财以三万三千贯的工钱将工程外包给韶州最有实力的十三家建筑商,限期他们一个月完工,连连点头说:“我没看错这个人,果然有独当一面之才。”忽而却又一愣:“三万三千贯?我不是跟他说超过两万贯要禀我知道的嘛,这小子真是拿我的钱不当钱啊。”
想到自己可能白白损失了一万三千贯钱,李熙坐立不安,茶饭不思,瞧谁都来气,苦苦煎熬到天黑,交代了事便出营疾奔凤凰台工地而去,他要好好地教训一下拿自己的钱充土豪的旺总管。
骑着韶州土马路过旺财在二里半画出的石灰线时,李熙忽又改变了主意。
夜色已浓,二里半却喧闹如庙会,上百人正在一片荒草地里安营扎寨,又有一群人在旺财画出的石灰线内指指画画商量着什么。
一副连夜开工挑灯夜战的架势。
李熙忽而想也许旺财做的是对的,一个月时间完成这么大工程的确是不容易,要想人拼命,没有厚利诱惑怎么成?
一个月完工,那个时候应该是十一月末,十一月末家里的粮食都该吃光了吧,小康人家揭不开锅了,一般人家得卖儿卖女卖媳妇了吧,他们还能不闹起来?
再恐怖的东西还不都是一开始让人害怕吗,将来未来之际,往后都吓傻了就没人怕啦。十一月末,那个时候人的心理应该是最脆弱的,也是最好忽悠的时候。“忽悠”这个词实在是很难听,改了,我杨某人冒着破家的危险搞这一出我容易吗。
我这表面上看是圈地炒地皮,实际是在向人们贩卖安全和希望啊,多么崇高的事业!
至于旺财,看未来杨家堡地皮的销售情况吧,擅自做主,盈利了也没他的分红,要是亏了,哼,看我怎么收拾他!亏掉的钱就从他工钱里扣,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十年,一辈子!
不过以他每月五贯钱的收入,猴年马月才能还得清呀,算上儿子孙子也得还上几辈子。也罢,为了让他能偿清我的钱,先给他长长工钱吧,一个月八贯,满勤五百钱。
父债子偿,旺财兄,我吃定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