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摆手道:“完全没有,杀他们,完全是防患于未燃,汪兄若是不信,可将他们带回长安细细审问,然后再明正典刑。”
汪覆海道:“那样也好,我此番来岭南总也不能空手而归,就拿他们几个回去面见天子,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比你我李中丞都更动听。”
李熙惊道:“汪兄真要带他们回京?”
汪覆海道:“怎么?不妥吗?要是有什么隐情你早说,我绝不勉强。”
李熙支吾道:“那倒不是,只是这三个人太……”
“哈哈哈……”汪覆海大笑,“你呀,太谨慎啦。若他们手上有几千弟兄,你怕他们作乱,可眼下不过是三个囚徒,又能翻起什么风浪?你不放心,可以派亲信一路押送。反正我是不怕的。”话锋一转,汪覆海又道:“也罢,你担心兵荒马乱出意外,那么我就把他们带到韶州,我请马监军一起审问他们,证词上有了马监军的画押,天子也是信得过的。审完之后我把人交给张相公,借他的刀砍去他们的脑袋。三个死人,你总该放心了吧。”
李熙有句话想问汪覆海,为何要去韶州找监军马存亮作证呢,广州不也有个监军吗,陈弘志兼职市舶使,百分百的天子亲信,就做不得证吗?
这话他没问出口,内官也是官,官场里的人际关系有多么复杂,谁能捋的清,仇士良跟陈弘志和马存亮谁更亲,他哪里知道呢。
李熙打发郁秀成和沐春一起押送王弼、王喜、张孝先、老猫等八人启程去韶州,临行之时,汪覆海问李熙当日出京时仇士良送他礼物可曾带在身边。李熙从脖子上取下那块物什,大小形制跟赵晓送他的那枚独角犀牛角饰相仿,不过这块用沉香木雕琢的动物是一只目光锐利的隼。
隼和鹰是内寻访司派出的耳目标志,区别在于“鹰”类似于职官,有上官有下属,有具体担负的职责;“隼”则类似于散官,无具体职分,有事则报,无事则闲。
汪覆海道:“义父月前已由内访司左判官晋升为右内访使,你有事可以直呈内访使。内访司虽然不是什么大衙门,却是天子的耳目和爪牙,还是有许多便利的。”
汪覆海走了,李熙的心忽然变得空荡荡的,有一些莫名的烦躁。
……
三天四夜的大火后,广州城化为废墟。
猎物猎杀殆尽后,一部分捕猎者就成了猎物,清海军兵马使范昌杰猎杀了雷州大盐枭“风雷王”班濡,他把猎物的脑袋拴着马尾巴上,驱赶着“风雷王”的三十个美貌“王妃”和四百辆担财物得意洋洋返回大营,却不幸地在番禹城西遭到“镇海王”姚呒佟的伏击,范昌杰全军覆没,自己的脑袋拴在了姚呒佟的马尾巴上。
看起来他的猎手地位还不稳固。
要当猎手就得掌握打猎的基本技能,譬如射箭,李熙的箭只能近距离误伤耕牛,故而他就不是一个好猎手,所幸他有自知之明,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群雄争当猎手之际,他独带亲兵三百,四个警备团和右奇兵团去了古斗村碧波湾,以协防为名把岭南水师营地给占了。
岭南水师指挥使朱汾被李熙诱至紫石戌后软禁,群龙无首,断粮达两个月的岭南水师在得到李熙承诺供给军粮后,宣布整建制归入保安军麾下,广州城已毁,节度使自杀,清海军的沦落只是早晚的事,朝廷下一步很有可能以保宁军管治岭南各军,及早投奔新东家,既有军资粮草供应,还能占个好位置,何乐而不为呢。再说清海军是军,保安军也是军,都是朝廷的军队嘛。
得到岭南水师相助,李熙如虎添翼,他决定参与广州城下的捕猎活动,目标锁定镇海王姚呒佟,此人心狠手辣,兵强马壮,所得财物最多,若是能将他斩落马下,下一步,保安军不敢说是岭南诸强之首,但一定是首富之师。
姚呒佟的基地在东莞县宝山之南的太平岛上。李熙以一千担金珠贿赂清海军宝山营,使其答应切断路上通道,阻止姚呒佟回兵驰援巢穴。
一切准备停当后,保安军倾巢出动,对姚呒佟的老巢发动了攻击。岭南水师有大小战船三百条,水兵四千人,除去不能战,和必要的留守,得战舰一百八十条,水兵一千二百人,保安军各营精锐两千六百人,以六倍于敌的优势发动了突袭。
李熙坐在岭南水师最大的战舰“南洋”号上,一边喝着茶一边观看浓烟滚滚的太平岛,时而焦急,时而无聊地等候了两天一夜。
太平岛终于被攻克,宝藏没有想象的那么多,用一百条船运了一天不到就运完了,倒是“镇海王”在岛上囤积的军械多的吓人,粗略估算足足可以装备一万人!
李熙把军械就地封存,贴上保安军的封条,留待岭南新节度使上任接收。
姚呒佟闻之根据地丢失,一反常态地没有率兵来报复,而是带上亲信数百人,乘上二十几条大海船扬帆出海向东南方向去了,李熙急遣岭南水师追击。
追出广州湾后海上起风暴,战舰被迫返航。
姚呒佟败逃后,其营地堆积如山的财货就成为猎物和猎手们共同觊觎的目标,于是围绕着这座位于番禹县桂清镇的大营,各方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杀。
“南天王”农婆弄最先败阵,不仅没吃到肉,自己的肉反而被别人割了一块又一块,恨得“南天王”直嚷着要投江。
各方势力经过惨烈搏杀后,保宁军神策营最终胜出。
“菩萨将军”宋叔夜阵斩蛮族大首领黄少福,生擒“南天王”农婆弄,一口吞下这座蕴含着无穷无尽宝藏的“镇海王”藏宝库。
另一个参与角逐者江西营指挥使曾世海落败,回营途中被“破山王”张仃发从侧翼偷袭,臂中一箭,回营后便昏迷不醒。
曾指挥结义兄弟出营为大哥报仇,寻“破山王”不着,撞上了“大耳尖”胡尖,一场混战,“大耳尖”孤身逃窜。江西营斩获极丰。
官军的节节胜利,终于让天下盟的总盟主、副总盟主和盟主们意识到,当初拒绝张孝先的建议是多么的愚蠢。剿贼的官军是脓包,抢贼的官军真是比老虎还凶。
为了避免丧身虎口,“大魏天子”曹曛向北窜逃,“破山王”张仃发向东北突围,“大汉天子”刘禹向西突围,“大周天子”则自去尊号,悄然失了踪。
保宁军湖南营和河东营在从化县境内设伏,以逸待劳给予“大魏天子”当头棒喝,阵斩大司空、韩国公曹楚,擒获“大魏皇后”冯氏及“风华公主”曹钥。曹钥是曹曛的妹妹,张孝先的妻子,和她的皇帝哥哥一样也是个癞头。
李熙在东莞境内设伏准备咬“破山王”一口,嘴张开了,牙齿也磨尖了,“破山王”却没来,无意间吓了大魏皇帝的大舅哥冯乜一大跳,大魏国丞相惊惶之余把天子的乐班、仪仗和全副卤簿丢弃不要,孤身窜入山中。
广州城下猎手和猎物的故事还在演绎中……
三天四夜的大火彻底摧毁了广州城,这座昔日的南国之都,而今只剩一片废墟,城中几无一间完好的建筑,不过四面的围墙依然坚挺,依然高大,依然向世人诉说着南国之都曾经的繁盛和光荣。
和李熙一样想进城去看看的人并不在少数,门只有四座,四座门前就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因为争抢入城,常常发生小规模殴斗。
李***到城下,望着城门洞里塞的满满的人,眉头一蹙,正要走开,阮承梁不知道从哪弄来一辆推车,车上堆满了薪柴,离着城门还有三十丈远的地方,他把薪柴点燃了,烈火熊熊而起,阮队正大吼一声:“走水啦!”推着柴车朝城门奔了去,四下一片混乱,挤在城门洞不能动弹的士卒,一见火车来,顿时拼命往里挤,在挤倒踩伤数十人后,被堵死了近半个时辰的城门终于又畅通了起来。
李熙进了城,走在黢黑的街上,满眼是焦黑的残垣断壁,刺鼻的烟火味。
废墟上还是有人在走动的,胜利者站在断墙上指指点点,哈哈大笑。李熙看到了几具被烧焦的尸体,一个男人的胳膊被烧的焦黑,还冒着青烟。一个老年男人半截身子埋在土里,半截身子匍匐在外,手臂因为伸的过长已经人踩烂,骨肉分离,白的骨,红的肉,发亮的是筋脉。一条排水沟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儿童。看到了一具无头尸,衣料华美,应该是个女人,腰肢很细,还很年轻。一棵榕树上至少吊了三十个人,人人赤身。节度使府门前的墙根下摞着几摞人头,分不清是贼还是官。
李熙走入节度使府,正堂已倒塌,原建树大纛的地方插着一杆长枪,枪头飘扬着女人华丽的亵裤。一口井里不知道塞了多少尸体,一具尸体的头在井里,腿在外面,大腿和屁股上密密麻麻射满了箭。
来到了一个破败的小花园里,原节度使府的一名仆役指着一片瓦砾说:“崔尚书读书处。”指着另一处瓦砾说:“崔尚书殉国处。”再指着园中一口水井说:“诸位如夫人殉节处。”
李熙默然一叹,向瓦砾和水井各鞠躬三次,转身,目不斜视,一路出了广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