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柳手中没了长剑,向张敌万道:“少将军,借你宝剑一用。”
张敌万哪肯让二人再斗,按住长剑只是摇头。方振威朗声道:“你们两位都稍安勿躁!大家都累了,先到湖州落脚再说。”
苏柳不敢忤逆方振威的话,闷声纵马前行。杨思岳却不领情,策马奔到张敌万身侧,出手如电,抢过他手中长剑,喝道“接住”,一把向苏柳抛去。苏柳听到风声,在马背仰倒,举手抓住剑柄。彼时杨思岳已经抢到,当空劈下一剑。他再难忍让,一声呼哧,飞身还了一剑,趁杨思岳招架之时,抓住衣领将他拉下马来。
两人滚落在地,翻身又厮斗在一起。众人慌忙下马,连连呼喊停手,二人哪里肯听。也是合当苏柳心焦,否则以他耐性,总能忍上杨思岳一时半刻。
杨思岳最怕苏柳使出通臂拳身法,于是连进快招,想先赶他一个措手不及,是以比前一晚的招数快了几分之多。苏柳赞道:“想不到龙泉山庄还有些像样的剑法。”他曾听师父说过,龙泉山庄的“好妇剑法”威震两浙,岂不知对方家学深厚,不可小视?但这句话说出来意在激怒杨思岳,教他乱了分寸。杨思岳对家门一向自恃,对方如此说,显是大大地瞧不起自己,如何不怒,喝道:“少罗嗦!看剑!”堪堪送出一式“西风挽妙林”,这一剑当真如风穿竹林,瞬息万变,去势之中就暗含着四五种变化。
苏柳笑道:“我看你这剑法花哨得很,杨老庄主平时只教你说书了么?”手中却不敢怠慢,剑尖上下圆转,堤防他这一式的各种变化。杨思岳一剑未老,叠出险招,招招都是拼命的打法。苏柳心中叫苦:“这位少庄主性情高傲,我若不输给他,他心里是痛快不了的。”眼见自己已被逼到“凝夜紫”旁边,杨思岳的剑招竟突然慢了下来。苏柳心中豁然:“是了,他剑招慢下来,自是爱惜这匹宝马。”谁知他打错了算盘,杨思岳眼睛一亮,翻手就向马头刺去。那“凝夜紫”受剑气冲击,奋起前蹄,连声惊嘶。就这么一抬之间,越女剑剑尖已及“凝夜紫”胸前半寸,苏柳惊乱之下,平剑挡在“凝夜紫”胸前,强把对方剑尖阻住。但杨思岳这一招终究用力太猛,仍有三成力道透过剑身,传到马身上,“凝夜紫”惊得冲开双剑,发蹄狂奔。
苏柳口中骂道:“好卑鄙!”荡开越女剑,飞步向“凝夜紫”追去。
杨思岳叫道:“哪儿跑!”翻身跃上“青霜电”,猛夹马肚,扬尘赶上。众人见状,纷纷上马去追。
杨思岳一面策马追赶,一面接近苏柳。但见他奔走如电,轻身功夫果真是天下罕有匹敌之人,心中暗暗叹服。但“凝夜紫”终究是日行千里的良驹,苏柳虽使出浑身气力,始终与它相差数丈,渐渐地距离越来越大。杨思岳轻笑了一声,叫道:“苏六侠脚力这么好,你与宝马一起,早驮我们去临安岂不是好?”
苏柳气恼:“你这没道理的公子哥儿,我一会要你知道厉害。”脚下仍不停步。
杨思岳不理他,对“青霜电”道:“好马儿,快追上你那兄弟。”倒转越女剑,往“青霜电”臀上轻轻一刺,“青霜电”便发起疯似地向前奔驰,片刻便到了苏柳身畔。苏柳正要提防他再出剑挑衅,却见杨思岳将手向自己一伸,叫道:“上来!”
苏柳一怔,杨思岳已俯身抓住他左肩,力贯长臂,将他拽上马背。笑道:“瞧仔细了,我杨家轻功不比你峨眉派差。”再驰片刻,“青霜电”与“凝夜紫”相差不过丈许,还剑入鞘,右手在马颈上这么一撑,身子已借力飞离马背,当空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坐到“凝夜紫”身上,他应变奇速,瞬间抓住马缰,口中呼哧,“吁——”,便将“凝夜紫”勒在当地。
苏柳虽恼恨他无礼,但刚才这兔起鹘落之间,仍为他捏了把汗,此刻稍有余裕,也发觉刚才自己奔行太久,胸中气滞。于是强勒马头,慢慢停住暗调内息。
杨思岳回身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还磨蹭什么?还不来接招么?”
苏柳道:“算是我输了,咱们在这里等一等其他人吧。”
杨思岳回马过来,笑道:“本少爷好不容易把这匹马抢到手,等他们做甚?”苏柳一不留神,他已走到“青霜电”身后,举手往马臀上一拍,那马儿立时又向前跑了起来。杨思岳甫一得手,便即追上。向苏柳叫道:“多亏本少爷足智多谋甩了那些老家伙,你还不赶紧跟上?”
苏柳方始大悟:“原来他假意与我比剑,是为了抢马赶路。这位少庄主行事真是异乎常理。”心中又记挂方玉娥,但想到她与她爹爹在一起,断然不会出岔子,这少庄主行事虽然怪异,但两个男人行事,总要比时时顾及玉娥的安危方便得多。当下再不迟疑,催马上前,与杨思岳并肩疾驰。不到盏茶功夫,就穿过湖州城,向南而去。
方振威他们追不上二人踪影,心想苏柳行事稳重,不必担心,也就带众人在湖州住下了。只有方玉娥暗自悬心。
苏、杨二人星夜南下,片刻不息。见双驹跑得累了,就松了缰绳,叫它们在山路上吃草休整,二人也在马背上吃些干粮。那杨思岳离了众人,忽然变得和善起来,不断向苏柳夸赞峨眉剑法高明,又请他讲解用剑的精义。苏柳见这位少庄主忽然如此谦逊,心下甚喜,便把平素心得一一说给他听,还偶尔说一些自己往年闯荡江湖的奇闻逸事。杨思岳向他讲述两浙风物,时不时夹带几个当地的笑话,引得苏柳哈哈大笑。苏柳又问起铸剑之术,杨思岳便不说话了,他猜想这是人家不传之秘,也便三两句话搪塞过去。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自西北隐隐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苏柳耳力极佳,听出是共有三乘马,奔行奇速,到他二人这里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苏柳忙招呼杨思岳窜进林中,二人屏息观看,只见三匹高头骏马前后一字排开,当先那匹马上的人高声道:“再快些!莫误了’秋林渡浪子’的大事。”在月光下一晃而过。
苏、杨两人看清那马上三人的都是头带斗笠,宽衣大氅,像是川陕一带的装扮,更兼听清当先那一人叫出“秋林渡浪子”的名头,互相一点头,翻身上马。“青霜电”、“凝夜紫”的脚力快过那三骑何止数倍,苏、杨勒紧马头,始终远远地跟在三人后面。
大约驰出五十里左右,只听身后又有马蹄传来。苏柳轻声招呼杨思岳:“藏起来!”两人一齐踊到路边林中,甫刚藏好,便看到两马并辔而至,马上是一男一女,男的头缠白色头布、身形矮小,女的却是苗人装扮、长身玉立。
那男的轻呼一声“停”,两人停在路中。女的问道:“大哥,怎的不走了?”男的“噫”了一声,啐道:“龟儿子,我刚才明明听到那马蹄声离我们很近,怎么一忽儿就走出那么老远?”却是川南口音。苏柳心中好笑:“这家伙耳力不好,听不出个数,把前面三人和我二人搞混了。”
女的道:“深夜赶路,只怕也是道儿上的。”男的点头道:“’秋林渡浪子’着急忙慌地喊我们来,我想他不光找了咱们兄妹,前面的该是兄弟伙儿。”女的道:“要是这样儿,大哥也莫要担心了,咱们赶路吧。”男的仍不放心,四下里望了几望,苏、杨藏得十分隐蔽,他自然瞧不到。女的又道:“大哥,快点走吧,晌午前要赶到。”男的终于扬鞭,两人瞬间便消失在月色中。
苏柳沉吟道:“这两人我认得,是川南一带有名的土匪,男的叫做’独眼牛郎’余不足,女的叫做’金刀织女’钟美锦。这俩人劫富济贫,名声倒不差。’只是他夫妻俩向来高傲,足不出川南,’秋林渡浪子’能把他们叫来,想来也不是等闲之辈。”杨思岳听他语气忧虑,道:“再等上半个时辰,看这’秋林渡浪子’还有什么后援。”
半个时辰之中,果然先后又有三拨儿人经过。第一拨儿是两个白衣秀士;第二拨却只有一个赤脚喇嘛,他膂力甚大,双手各执一个圆盾状的物事,左手先掷出一个,飞身站在上面,紧接着掷出右手中的一个,飞身再上,左手中的竟然自行回到手中,他两只手如此迅捷地交替,每个圆盾都载他飞出十余丈,瞬间便没了踪影,苏、杨二人均感骇异;第三拨儿却是一架马车,马夫衣着华贵,月光下车盖闪着金灿灿的光芒,青缦飞舞,四匹雪白宝马并辔驰骋,车轮在崎岖的山路上如履平地,好似飞起来一般。
等上一会儿,路上再无动静,苏、杨二人各自怀着忐忑的心情,向临安进发。
未过午时,临安城在望。遥见那金盖马车缓缓驶入武林门,苏、杨二人快马赶上。将到城门,却见城门口有重兵盘查,苏柳便将青、紫双驹在郊外放了,以免太过惹眼。门外右侧围了许多行人,走近一看,才知有官差在门前布告。那告示上赫然写着:
“钦犯秋林渡浪子,于绍兴二十一年八月乙亥,于武林门阻截禁军,劫夺大理贡品。兹通令全国各路火速缉拿,有知情举报属实者赐银百两,官民凡取钦犯首级者,封保义郎、赐黄金五百两。大宋绍兴二十一年八月丙子。”
只有文字,并无肖像,一旁行人纷纷咋舌议论,苏、杨二人均感惊奇:“那夜’秋林渡浪子’明明在九华山劫走了双生雪莲,怎么在武林门又劫了一遍?”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杨思岳猛地想起金盖马车已经进城多时,忙叫苏柳进城追赶。进城前,少不得要让禁军盘查一番,只是进得城后,哪里还有金盖马车的影子。苏柳问遍路人,尽皆摇头不知,那样一驾华丽的马车,就在这偌大的临安城中凭空消失了。
两人奔驰一日两夜已经饥困交加,无奈之下先进了一家酒楼。在二楼才刚落座,只听左首一桌几个闲汉在那里悄声说话。
其中一人道:“这个什么’秋林渡浪子’当真是熊心豹子胆,大宋朝开国以来,谁敢在天子脚下劫走贡品?”另一人道:“我看人家不是熊心豹子胆,那是艺高人胆大!”先前那人道:“周老弟何出此言?”那姓周的道:“咱们刚从城外回来,你们也见了通缉令了,可发现有什么异常?”众人尽皆摇头。姓周的道:“一帮瞎了眼的,你们何曾见过没有犯人肖像的通缉令?”众人“啊”了一声,姓周的又道:“这只能说明那’秋林渡浪子’连面都没露,就把贡品抢走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嗫嚅道:“光天化日,怎么可能连面都不露?难道他是鬼不成!”姓周的却也给不出解释,一桌人也跟着啧啧称奇。
这边话音刚落,右首两个文人样打扮的人便低声计议起来。其中一人向另一人问道:“李兄,这’秋林渡浪子’劫的是什么贡品,你在差上可曾听说了?”那姓李的想必是在哪个官署当差的,沉声道:“听我们大人说,大理国进贡的是一株双生雪莲,那可是千年不遇的仙草啊!”那人一听此言,忍不住叫出声来,被姓李的一把捂住:“悄声些!上面不让声张。”却又兀自嘀咕道:“不过也是邪了门了……”那人忙问:“怎生邪门?”姓李的道:“我听说朝廷就是怕禁军太过惹眼,才暗中委托了天下镖局押送贡品,所以一个月来谁都不知道。你想,那贼人既得了消息,从成都到临安千里迢迢,在道上下手岂不方便?为何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劫夺禁军,你说这不是邪门还是怎的?”那人瞠目结舌,略一思忖,道:“这、这分明是打禁军的脸啊!”姓李的若有所思:“管他是不是有意的,总之那张太尉日子不好过咯。”所说“张太尉”正是清河郡王张俊,他虽然十年前罢枢密使一职,但京师禁军的实际管辖权还在他手里,故国人仍称其为“张太尉”,口气中颇有讥讽之意。
苏柳听了二人这番对答,心中又惊、又喜、又忧,惊的是方振威明明还未到临安,是谁冒充天下镖局把雪莲交到禁军手上的?喜的是雪莲既然从禁军手中劫走,天下镖局满门性命无虞;忧的是那’秋林渡浪子’在禁军手中劫走雪莲,神通若斯,该去哪里探寻他的下落,难不成真要等到太平楼赴约不成?杨思岳看到他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也猜到他的心思
忽然墙角“哗啦”一声,一个酒坛重重摔在地上,酒水四溅,把一旁客人都惊起离座。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书生坐在那里,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腰间系一道白绫,似是从哪里刚刚吊孝回来。不等众人上前理论,那书生便踉跄起身,大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个抢夺贡品的贼寇,也值得你们日夜议论。我大宋痛失柱石,你们、你们又有哪一个关心过?”
众人兀自不解,那书生提起另一坛酒,摇摇晃晃地走入人群,指着众人喝道:“想当年,韩世忠元帅出生入死,北抗金兵,就是为了给你们这帮闲汉保住这块烟花风流地么?啊?!如今他老人家尸骨未寒,你们却在这里嘁嘁喳喳议论一个前朝余孽,是何道理?!”他说话时睚眦欲裂,捶胸愤恨,如一头癫痫的猛虎,四处乱扑,众人避之不及,坛中的酒四处飞溅,洒到众人衣服上。当中一个闲汉提起拳头,欲上前揍他,却被身后一人攥住手腕,动弹不得,扭头一看,是个虬髯汉子,正是苏柳。苏柳道:“不许动手,听他说完。”
那书生道:“韩大帅去世不过三日,前朝梁山余孽就蔑视天威、祸患京师,内忧外患,国将不国矣!”他口中尽是狂妄悖逆之言,众人谁不惊骇;苏柳、杨思岳更惊的是抗金名将韩世忠元帅已于三日前逝世了。朝廷还没有下诏追封,京外之人自然没有闻听,却不知他所说的“前朝梁山余孽”指的又是何人。只听那书生朗声吟道: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他且饮且吟,步履蹒跚,但悲愤交迸,字字千钧,自有一股豪气,围观的众人也都为他感染,忘了上前。那书生吟罢,仰天道:“韩大帅!你壮志未酬,幽愤而逝。可恨主上昏弱,奸佞满朝,山阴后学陆游不能像你一样驱逐匈奴,只有赋诗一首,祭奠你在天之灵啦!”说着举坛过顶,将剩下的多半坛酒悉数浇下,哗啦啦淋了自己一身。
众人正要把他劝住,忽听楼下人声呼喝,脚步杂沓。苏柳向窗外一张,一队禁军正将酒楼团团围住,领头的叫道:“把这酒楼围住,不许放过一个反贼!”苏柳心道:“这书生口出狂言,禁军定是来拿他了。”正要上前扶住书生,便有五名禁军闯进,喝散人群,直奔过来。
两名禁军分别向书生左右肩抓去,苏柳抢上,双掌开弓,两人顿时左右撞开。其余三名禁军见状,挺枪向苏柳刺去,杨思岳在一旁飞起一脚,将三人一并踹倒,与苏柳架住书生,向楼梯急奔。刚到梯口,十余名禁军涌到,一时间长枪乱刺,将三人迫回中央。那书生醉醺醺的,仍自大骂:“狗官!孬军!”杨思岳不禁好笑,叫苏柳扶住书生,拔出越女剑削断了两杆长枪,踢倒两人,其余禁军见他宝剑锋利,尽皆疑惧。杨思岳奋力挥舞,越女剑便成了一道光幕密不透风,把一干禁军逼到墙角,顺手掀起一桌酒菜,悉数泼向禁军,一时间桌椅倾倒、杯盏横飞,整个二楼狼藉满地。
楼上酒客见楼梯让出通道,你推我搡地纷纷抢下楼。
苏柳尾随众人,冲到楼下时,见楼外禁军又增援数队,早已密密压将过来,暗呼糟糕。一手扶住书生,一手拔剑与来人缠斗。那伙禁军极为狡猾,见他剑法绝伦,便不正面对他进攻,而是尽数往书生身上招架。禁军都用长兵,苏柳才挡开一枪,向外突围,又有两枪向书生刺来。若是对付一般歹人,苏柳只须使开通臂拳身法,尽下杀招即可。但面前的都是皇城禁军,若真的大开杀戒,日后朝廷通缉,不仅不能追查“秋林渡浪子”和双生雪莲的下落,只怕也给师门带来麻烦。更兼禁军越聚越多,整个酒楼大厅已经水泄不通,那书生跌跌撞撞,完全瘫在他身上,苏柳的轻功完全无法施展。
正在支绌,忽听门外喊声大作,一柄长剑在人群中左右飞舞,所经之处,禁军纷纷倒开,一条通道显现出来,正是杨思岳。原来他见楼下禁军众多,便从窗中跃下,欲与苏柳来个里外夹击。禁军见他跃下,弓箭齐发,但哪里阻得住,杨思岳荡开乱箭,涌入人群便往门口抢攻,他性格果决,远没有苏柳那么多顾虑,仗着越女剑之利走一路削一路,也不知道削断了多少杆长枪,刺伤了多少禁军,直把道路开到苏柳跟前。
两人才会合,禁军又合围上来,本已掘开的口子瞬间堵得严严实实。杨思岳道:“我开路,你殿后。”手脚齐动,手上削断一杆长枪,脚下就踢开一个。苏柳在后面使开峨眉剑法,一面挽剑花挡格枪尖护住书生,一面兼顾左右,提防有人袭击杨思岳。两人就这么步步为营,一点点地冲到外围。
眼见便可脱身,人群中突然一声暴喝:“都给我让开!”凌空纵出一人,挥刀向苏柳砍到。苏柳忙举剑相应,刀剑相交,火花迸溅,只震苏柳虎口剧痛、半臂发麻,长剑险些脱手,那人却轻轻一翻,稳落在地。苏柳暗暗心惊:“想不到禁军中竟有内力如此强劲的好手!”只见对方身披紫甲,高逾八尺、膀圆腰细,一双虎目杀气腾腾地盯着自己,显是个职位不低的将官。那将官不待苏柳缓过神来,挥刀又上,杨思岳早从一旁抢上,连施三招“好妇剑法”,将对方钢刀来势卸掉,引向一旁。杨思岳叫道:“快走,避开城门!”
苏柳不肯留杨思岳一人拒敌,怔在原地捕捉时机,欲替下杨思岳,让他掩护书生。但杨思岳不住催促,书生已醉得不省人事,片刻也支撑不住,真叫苏柳左右为难。那将官不仅神力惊人,且刀法精妙,招招环扣,迫得杨思岳只有防守的份儿,却并不下杀招,是以杨思岳毫无余地去削他的钢刀,如此片刻间便落了下风。杨思岳见苏柳还不走,面有愠色,心道:“这头蠢牛,若不走何不来帮我!”他当然知道苏柳要扶着书生,心中虽怒,却始终开不了口。
那将官眼见事成,向众禁军叫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去抓人!”众禁军得令,一股脑向苏柳奔来。杨思岳骂道:“蠢牛,要你走你不走!”这么一分神,将官的钢刀已挟雷霆之势向她劈来,这一劈看准了他上一招剑法用老,因剑身较长,挽回便满了一寸,阻挡已自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登”的一声,一计暗器撞到刀身上,似乎力道奇大,只把那沉重的钢刀撞开数寸。杨思岳大喜,趁这瞬间之虞,掣剑斜崩刀刃。那将官应变奇速,平倒刀身相迎,刀身宽大,便消解了越女剑击来的五成阻力,免遭被毁之厄。杨思岳才要变招,那将官竟平推刀身,恶狠狠地撞向杨思岳剑柄。杨思岳欲夺剑后退,岂料那将官巧施内力,将刀身牢牢粘住越女剑,杨思岳进退不能,一旦钢刀推到,右腕只怕要被一刀横断,为保手腕,非得弃剑不成。
那边苏柳忙于应付众禁军,瞥见杨思岳情势危急,正要抢上救援。只见一道青影跃入阵中,挥剑袭击将官的面门,正是峨眉剑法里一招“横江劫渡”,苏柳大喜,那人虽面蒙白巾,但这身形不是别人,正是二师兄郎柏,适才那枚暗器自是他发的“柏桐锥”。
郎柏一剑逼退将官,低声向杨思岳道:“你们先撤,一个时辰后城隍庙见。”大喝一声:“看招!”大踏步赶上前去。
杨思岳砍翻几个禁军,与苏柳合在一处,把郎柏的话转述给他。苏柳见郎柏与将官激动正酣,心想以二师兄的身手,在这阵中出入自不是难事,当下与杨思岳重拾故技,一前一后地杀出重围,消失在弄堂之中。郎柏本拟大显身手,让那将官吃一吃苦头,谁知拆了三十招后,发现对方端的不凡,心道:“要想制服他,少说也要一百招开外。时间一长,只怕他们援军更多,我还是先走为妙。”计较已定,连进数招,趁那将官不备,“哧、哧、哧”三枚柏桐锥射出,笑道:“少陪了!”纵身跃上一旁楼顶,连连猿跳,片刻没了踪影。
这边苏、杨二人扶着书生七转八转找到一家十分偏僻的小客栈。那掌柜的见二人身上有血,又扶着一个书生,心中已明白**分。杨思岳看他目光迟疑,扬剑把他柜台上的算盘剁为两半,算珠哗啦啦撒了一地,杨思岳把剑扼到掌柜的颈中,厉声道:“赶紧给这位相公找个房间静养,要是敢声张出去,我就烧了你这客栈!”说着,剑身又向前送了一送。
那掌柜的吓得七荤八素,哪里敢声张,加上客栈本就生意不好,虽是做个危险买卖,也比家当被火烧了的好,急忙命小二安排上房。杨思岳摸出一锭黄金扔给他,冷冷地道:“这些想来不少了,待这位相公酒醒了再给你一锭,你好自为之吧。”掣剑入鞘,那掌柜的吓得连连作揖:“不少了…不少了…”
两人把书生安置停当,便准备到城隍庙与郎柏碰头。杨思岳道:“咱们这样出去,那不是自投罗网吗?”苏柳一想不错,杨思岳心念一动,笑道:“看我的!”便唤小二来,在他耳边低声嘱咐了半晌,扔给他一锭银子,道:“剩下的都是你的,快些置办来!”
苏柳问道:“你叫他去做什么了?”杨思岳狡黠一笑,道:“一会你便知道了。”他这一笑,两边嘴角竟生出两个酒窝,显得可爱已极。杨思岳见他瞧着自己,脸上一红,道:“你瞧我干嘛?”苏柳忙道:“我刚才想事情入神了,贤弟勿怪。”杨思岳道:“你这大胡子太过显眼,快坐下,我来修理修理。”
不待苏柳答应,把他按倒在座,从腰中摸出一把匕首,一刀一刀地将苏柳虬髯刮落下来。那书生躺在床上,突然说起呓语:“婉妹…婉妹…你别走、别走!”杨思岳咯咯一笑:“刚才在酒楼还张嘴闭嘴军国大义,这下梦里就你侬我侬了。”苏柳也忍不住大笑,杨思岳叫道:“别笑,当心把你脸刮出花来。”忽然间神色黯然,自言自语道:“这书生所爱之人想必弃他而去了,总有一天,只怕我们都会经历。”苏柳见他如此古怪,想要询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静静地待他把胡子刮完。
片刻间,胡须削净,杨思岳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只盯着苏柳瞧。苏柳再忍不住,问道:“贤弟,你没事吧?”杨思岳幡然醒来,自知失态,拿起一边的铜镜放在他面前:“苏大哥,你这样看起来可真潇洒极了!何苦要留胡子?”苏柳见镜中那人剑眉星目、俊朗绝伦,几乎不相信是自己,但转念想到自己十年前刚下山时不也是这般么?嘿嘿一笑,心道:“遇到娥妹之后,早已心如止水,也顾不上什么潇洒不潇洒了。”
不一时,那小二将杨思岳吩咐的物品尽都置办回来,什么胶水、麻布、还有粗布衣服……杂七杂八,不胜枚举。他拿起一件粗布衣服交给苏柳,叫他出去换上。苏柳回来时,却见一个眼眉低垂、鼠须飞挑的消瘦中年立在房中,他头戴逍遥巾,一身麻布长袍,右手扶着一个招子,上书“神算丘半仙”,左手捻着胡须冲苏柳猥琐一笑:“苏六侠,老夫给你占上一课如何?”声音一出,正是杨思岳,苏柳惊叹不已。只见杨思岳提起毛笔走来,在他脸上左画一道、又画一道,在镜子里一看,自己瞬间变得愁眉苦脸。杨思岳道:“咱俩现在就出去,记住,从现在起,我是神算丘先生,你是我的徒弟,就叫……就叫小燕子吧!”苏柳哭笑不得:“小燕子?这什么名字?”杨思岳道:“没听说过’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你单名一个’柳’字,不叫小燕子,叫什么?”苏柳只得答应,二人见书生已睡得安稳,下楼又恐吓了掌柜的一番,直奔城隍庙去。
注:陆游的《书愤》两首实际作于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当时陆游已经年逾花甲,罢官在家。作者用在此处,提前了三十年,为了暗示小说后面的主战场在瓜洲渡、大散关两大军事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