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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激扬草莽辩国士,游戏猿猱拒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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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齐声喝了一声彩,那老者听到此处,脸色由红转白,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方牧风道:“我家先生还说,周天子那个时候封建诸侯,诸侯再分封给大夫,谁也不侵占谁,这是天道、是礼法。像智伯那样随意吞并别人的土地,僭越名分,和现今的金贼有什么区别?段规、任章这些人,虽然不是国士,但能够帮自己的主人渡过难关,好比咱们当年的韩元帅、岳元帅,还有镇守在大散关的刘将军。像豫让这样跟在智伯身后,认贼作父,倒可以与北面的张邦昌、刘豫相提并论了。”他所说的韩元帅、岳元帅,正是十年前与金兵对抗的韩世忠、岳飞,刘将军便是暂代川陕经略使、镇守大散关的守将刘拂雨;至于张邦昌、刘豫,那都是在江北金人扶持的傀儡皇帝。

众人见这少年借古讽今,把时事分析得鞭辟入里,立时掌声雷动,接着便痛骂豫让,更痛骂张邦昌、刘豫这些汉奸。那老者满眼血丝暴涨,忽然泪如雨下,垂首道:“小老儿所见浅陋,利令智昏。若不是小爷今天一席话,不知还要拿这回故事误导多少中华好男儿。列位父老赏的这些,小老儿说什么都不能要了。”说着把满盘的银钱哗啦一下散了出去,转身向方牧风揖道:“小爷学富五车,见识高远,小老儿佩服得紧。不知小爷能否赏脸,随小老儿到城中略坐一坐,好让我多请教请教?”

方牧风本来是童言无忌,想不到老者竟把所有钱都散了出去,这不是害他白说了半天么?他更万万想不到自己把先生教的信口诌了几句,就让这老者涕泪交加,甚至躬身请教,心上颇为过意不去。因见苏柳还没回来,又觉得这老者着实忠厚,也十分想与他多攀谈攀谈,一来可以听他再说些奇闻逸事,二来也好显露下自己平日里所学的知识。当即还礼道:“老先生何必这样谦逊,晚辈正想和您请教。”说着对旁边一个农夫道:“一会我家哥哥回来找我,相烦相公转告他,说我自己先回城里了。”他平日里与自家先生耳濡目染,说起话来竟似大人一样。

那老者大喜,胡乱将梨花木和折扇一收,铜盘、案板也不顾得,携起方牧风手来便扬长而去。余下众人犹自赞叹这冲龄小儿的气度、学识,交口称道:“大户人家教出来的少爷就是不同凡响!”

不一会儿苏柳回来,只见一个农夫蹲在那里,其余的人早已散光,更不见方牧风的影子,急得四处张望。那农夫见状,走来问道:“这位相公可是刚才那个小少爷的哥哥?”

苏柳道:“正是正是!大哥见到我那弟弟去哪里了?”那农夫道:“你家兄弟让我转告你,他自己先回城里去了。”苏柳奇道:“他好端端的,怎么一个人回去了?”那农夫道:“你家兄弟真是好学问,一番长篇大论把那说书先生驳得哑口无言。那说书先生像是遇到了知己一样,请你家兄弟到城里吃酒去了。”苏柳脑子登时嗡了一下,暗叫:“糟糕!”二话不说,撒腿就往城里跑去。

原来苏柳适才去不远处的凉棚打酒,那卖酒的老丈十分热情:“相公,我酿的酒是祖传手艺,您来尝尝?”说着舀了一碗端给苏柳,苏柳一闻酒香扑鼻,心中开怀,接过来就喝。甫一入口,只觉得酸馊难当,哇的一口吐到地上。老丈见他当众吐酒,勃然变色:“你这相公好没道理,我好心让你尝酒,你却全都吐出来了!”苏柳解释道:“老丈,您这酒本来就是馊的嘛!”那老丈气得哇哇直叫,又抄起一碗酒,端到围观的人前,向一个年轻农夫说道:“小哥,你来尝一尝,看是不是我的酒有问题?”年轻农夫不敢去尝,老丈拿出三文钱来塞到他手里:“你快尝来。”年轻农夫捏着鼻子喝了,忽然“啊”了一声,赞道:“好酒!”把钱塞回老丈手中,道:“再来一碗。”

老丈喜不自胜,又给他舀了一碗,那农夫又是一饮而尽。老丈瞪着苏柳道:“相公还怪我的酒不好么?”苏柳心下奇怪:“难道是我舌头出了问题?”取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道:“你再给我盛一碗,若是好喝,这些银子都给你了。”老丈脾气却大,哼了一声,道:“你自己盛来。”苏柳便自己舀了一碗,刚要送到嘴边,老丈大手一盖,道:“我瞧你是从城里来的,自来城里人喜欢作弄我们乡下人,你若是故意装作不好喝来戏弄我怎么办?”苏柳微笑道:“老丈想到哪里去了?我是乡下长大的孩子,是个本分人。”

那老丈将信将疑地把手拿开,苏柳举手要喝。突然察觉左耳旁有破风之声,苏柳将酒碗一掷,“哗啦”一声,酒碗迸裂,一支小箭也跌落在地。苏柳捡起小箭,见那小箭铜镞木尾,柏香冲鼻,当下起身向人群中一扫,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闪过,提气便追。那人一身青衣,瞬间没入人丛,苏柳即便身法精妙也只能穿插人群而过。待走出闹市,那人相距已远,便施展师传的轻身功夫“通臂拳”追赶,片刻追到浔阳江边,眼见就要赶上他。那人猛地回身,嗖嗖嗖打出三支小箭,两前一后,分别射向苏柳的“气舍穴”、“气户穴“和“气冲穴”,这是足阳明胃经上的三处**,被点到一处不打紧,若是三穴齐中,则立时窒息;但凡高手怎会一箭也躲不过,可见对方太轻视苏柳。苏柳却朗声一笑:“好个’三关一气’!”左肩微沉,让过上方先到的两箭,右手斜抄,食中双指生生捏住下方那一支箭尾,箭上力道着实不小,苏柳索性顺着力道转身一周,手腕倒转,将那支短箭就势甩了回去,直射向青衣人“天池穴”。青衣人赞道:“好一个’六龙回日’!”却不闪不避,跃身向后,短箭始终与他身体相差寸许。那青衣人已退到江边,竟兀自不停,双足在水上轻点,水花微溅,如履平地,苏柳喝了声彩:“好!想不到’通臂拳’已被你练到了’镜湖飞渡’。”原来那人用的也是“通臂拳”,这功夫练到“镜湖飞渡”一层,可以在水上滑行,恰如李白所说:“一夜飞渡镜湖月”。那青衣人在水上滑开近十丈,短箭已经是强弩之末,眼见要俯冲下水,青衣人右腿飞出,足尖点到箭镞,将那短箭猝然调转,向前数丈后斜窜进水中,青衣人跟上,右腿疾划水面,忽然间数道水箭激射,那短箭在水箭裹挟之下向苏柳射去。

苏柳脸色大变,暗叫:“不好!”正准备转身要逃,忽见短箭与水箭才射上岸,就纷纷跌落在地,原来是那青衣人劲力不足,但以内家功夫而论,能使到这个份上,已属不易。青衣人一个筋斗跃回岸边,朗声长笑。苏柳也笑着迎上前去,和青衣人抱在一处,道:“二哥,想煞小弟了。”青衣人道:“若真是这样,为什么不早早回山?”

两人分开怀抱,苏柳见青衣人美髯飘飘,微笑着注视着自己,正是二师兄郎柏,想到自己已经多年没有回山探望,立时满脸愧色:“都怪兄弟贪恋安逸,师父他老人家和众兄弟都好么?”郎柏道:“兄弟们都好,只是师父想你想得厉害,这才派我下山来叫你回去。”苏柳道:“他老人家若不收回成命,小弟实在不敢回去。”郎柏脸色微变,道:“六弟,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要以大局为重。师父考虑再三,要你回去接掌门户,可是你迟迟不回,你让他老人家情何以堪?”原来苏柳下山多年始终呆在方振威府上,就是不愿去接任峨眉派掌门之位。

苏柳道:“论德行我不如大师哥,论才干我不如黄四哥,论武功我更不及你,你们三位任何人坐镇玄剑宫都比我合适,何必非要我来呢?”郎柏道:“武林盛传’九宫生十木’,下半句是什么?”苏柳道:“那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现在早已经不是那样。就拿你郎二哥来说,’无量剑气’这么高深的功夫你都开始修炼了,十木中哪有人及得上你?”郎柏哼了一声,道:“‘九宫生十木,佼佼姑苏柳’,师父门下十个弟子,论德行、才干、武功,佼佼者便是你苏六弟,这一点咱们师兄弟没有谁不服。实话告诉你,刚才那一手’无量剑气’不过是第一层,我自己就苦练了三年,倘如以六弟你的资质,数月内就已在我之上了。”素履剑客陆九宫先后共收了十个入室弟子,每个人都以一种乔木命名,如华松、郎柏、黄槐、苏柳,冀望弟子能顶天立地,故当年江湖人称“九宫生十木”;十人中苏柳下山历练最早,颇具侠名,故又有“佼佼姑苏柳”之说。

苏柳心知郎柏所言非虚,但他本人生性恬淡,最不爱牵扯门户中的俗务,加上他与师兄弟情义深重,要他跃居几位之上,更非心中所愿。正在踌躇间,郎柏忽道:“六弟,先不谈这个,你近来可有什么仇家来找你麻烦?刚才那老头儿为何要害你?”苏柳奇道:“谁要害我?”

郎柏道:“适才那卖酒的老头儿用手盖住你酒碗的时候,在里面下了药,所以我才用’柏铜锥’逗你抛出酒碗。”苏柳大惊,道:“此事当真?”郎柏道:“那还有假!我刚赶到,就瞧见他把拇指伸到酒里了。”苏柳猛然回过神来,叫道:“不好!方家少爷有危险。二哥,我先走一步。”说着展开“通臂拳”功夫,向来处奔去。郎柏未及阻拦,见苏柳纵身跳跃、奔走如电,不禁赞叹:“想不到六弟的’通臂拳’身法精进若斯,这’惊猿三跃’的境界不知我要练多少时日。”

苏柳回到原地,不见说书的,卖酒老丈也无影无踪,确定是着了对方的道儿。得那农夫指点后,一路赶到城里,问了许多路人,都不曾见过这么一老一少,这下回到方府,有什么颜面见总镖头和夫人?心下盘算道:“那说书的既然不怀好意,断断不会带这孩子回城里来。牧风这孩子极少出门,说书的掳他肯定是想对总镖头不利,我还是先回府上提醒总镖头才好。”又略有懊悔:“干嘛不请二哥过来相助?”但转念一想:“二哥见我走得匆忙,一会必然会跟过来,我先回府再说。”

赶回方府,见黑漆大门敞开,“天下镖局”的杏黄天马旗飞扬在上,两个护院若无其事地在门前游走,显然家里还不知道少爷被绑架的消息。那两个护院见他回来,殷勤地打招呼:“你回来了,苏爷?少爷呢?”苏柳也不回答,只问:“总镖头回来没?”护院摇摇头,苏柳心道:“夫人性子懦弱,只怕承受不住。”因问道:“大小姐在家吗?”话音刚落,一袭黄影倏地闪出,却是一个二十上下的俏丽少女,不等苏柳开口,率先叫道:“接招!”

那少女手中甩出一条长鞭,直扑苏柳面门,正是峨眉派“芙蓉鞭法”中一招“清香入怀”。苏柳向右一让,伸手去抓女子鞭尾。那女子挥腕躲过,回手一招“灵蛇护花”,往苏柳腰上去卷,但苏柳一跃即过,尺寸沾他不着。少女娇哧一声:“再来看这招!”举手上撩,长鞭鸣空,“春潮带雨”垂直劈下。苏柳心中焦虑,再无心应付,猿身暴起,长臂向少女咽喉抓去,少女叫声“妈呀”,挥鞭来救。怎知苏柳这一抓竟是虚招,翻手掠向鞭梢,稍运内力,就将鞭稍捏在手中。那少女内共修为远远不及苏柳,只被他这么一拽,和身向前扑倒。苏柳赶上去以身抵住防她跌倒,左手捏成剑诀送到她喉头,问道:“服了么?”少女气道:“你不过内力强过我,论招数我没输。”苏柳一想她刚才那招“蛱蝶穿丛”端的使得不错,低声道:“先别闹,我有事对你说。”携起她手跑进府里。

两个护院见他们如此亲昵,都会心一笑。那少女正是方振威的长女、方牧风的姐姐方玉娥,苏柳一身武功没有教给方牧风半成,倒整日被方玉娥套出不少;两人情投意合,府上人都盼他们早早订婚,只是方玉娥火样性情,虽然二十多了,也不愿早早成亲。苏柳留恋在方府不去,也多半因为方玉娥之故。

苏柳把方牧风失踪始末对方玉娥说了,方玉娥大惊道:“此事不能告诉我妈妈,只怕她受不住惊吓。”但并没怪罪苏柳,她颇如其父仁义,遇事亦有大将之风,一面命下人去请方振威回来,一面派出四个得力的镖师,骑快马向城东南西北打探消息。苏柳道:“我二师哥到江州来了,我去把他请来帮忙。”说着就要出门。

方玉娥道:“此事没那么简单。风儿一个小孩子家,那些歹人没来由绑他做什么。只怕他们意在对爹爹不利。”因命下人道:“去把副总镖头请来。”

张广平片刻来到,方玉娥问道:“张二叔,我爹爹一早出门去了哪里,你可知道?”张广平支吾不言。

方玉娥于是将方牧风失踪的情况说了一遍,便道:“此事出的蹊跷,我怕歹人要对爹爹不利。”

张广平一听大惊,忙屏退下人,道:“这件事万分机密,原不该告诉大小姐和苏爷。一个月前,大理国向朝廷进献双生雪莲一株,那是千年一遇的至宝。朝廷怕禁军押送太过抢眼,于是派人约请总镖头出马,总镖头令成都分局的人从大理国亲兵手里接的货,为防差池特地走水路。今早这双生雪莲运抵江州码头,总镖头才一早出去,打算亲自把他押到临安。”

苏柳恍然道:“只怕对方要以风儿来要挟我们交出双生雪莲。”

张广平道:“这该如何是好。”

方玉娥沉吟片刻,道:“只怕爹爹还不知讯息,已经赶往临安了。张二叔,你赶快再去码头,说什么也要先拦下爹爹。”张广平道:“即便拦下总镖头,总不能把双生雪莲给这王八蛋送去,那是朝廷的东西。何况丢了镖,让总镖头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苏柳道:“不管如何,这事情不能让夫人知道,只怕她承受不住。我先到码头追上总镖头,再做计较。张二叔,你留守镖局,保护夫人和小姐,千万不能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

他打定主意要独自救出方牧风,不给方家添麻烦,回房劲装结束,背了长剑,收拾些银两便要出府去。

方玉娥却早已在大门等他,一身杏黄短打,腰掖长鞭,更增丰采,身后牵的竟是镖局里千金购得的两匹汗血宝马。苏柳道:“你在家等消息吧。”方玉娥道:“刚才下人回报,爹爹已经择水路去了临安,他必在镇江改运河河道南下。水路慢,咱俩沿江去追,一定要赶在镇江前与爹爹会合。”

苏柳待要说话,方玉娥又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掳走弟弟的人意在双生雪莲,你就是救出他来,他们迟早要打这趟镖的主意。万一他们暗渡陈仓,在江上劫了爹爹,岂不更加糟糕?”苏柳登时醒悟,道:“我关心则乱,到底是你见事分明。”

两人出了江州城,沿江向东疾驰。行到黄昏,江上船只络绎,却始终不见天下镖局的杏黄天马旗。原来江湖中各大镖局走镖都有自己的旗号,天下镖局以“天马”为标记,寓意供人驿使,但马生双翅飞于青天,有别于俗马;杏黄铺底,寓意黄土,那是天马足迹覆盖四方,有无所不至之意。

苏柳二人心中不安,生怕方振威已经着了对方的道。眼见天黑,已到池州境内,临近山区,道路崎岖,再行夜路恐有危险。苏柳道:“不如休息一晚,明天直奔镇江去。”方玉娥心下虽急,但也只能如此。再奔十余里,寻得一家客栈,两人分别睡下了。苏柳放心不下方氏父子的安危,辗转难眠。问小二要来纸笔,给方玉娥留了一信,说他先走一步,要她明日自来镇江相会。到门外等小二牵马时,却见到方玉娥也立在门口了,两人素谙对方性情,深情相顾,也不再解释,上马并辔赶路。

长江流经池州,江北开阔,江南多山。江北时有金兵探子出没,两人为防节外生枝,选择南岸的山道。彼时月上中天,山谷肃然,除了双驹蹄声,再无其他。向山中行了数十里,两人已经偏离江道,但心知只要向东北行进,便能再回江岸。再行十余里,忽然见到前方山谷有火光,两人勒住马头,把马拴在一旁,轻轻走去,生怕冲撞前面的人。

只听谷中一个粗重的声音道:“老夫走镖二十年,自负江湖上没几个人敢拦我的路。对面的好汉是哪条道上的,留下个万儿来!”方玉娥又惊又喜,低声道:“是爹爹!”苏柳便要抢上去相助。方玉娥却一把拽住他,向前方几块大岩石一指,示意先探清对方虚实,两人快速奔去,从石缝中向谷里张去。谷口处是两个精壮汉子背向苏柳二人持刀而立,将方振威的退路阻住;谷中三个人一先两后挡住方振威去路,为首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瘦削青年,面如金纸、颇有病色,身后站着一个矮胖大汉,火光下满面油光,另一个却是个白须老者,苏柳认出来是日间卖酒的老丈。五人都是黑色劲装,将方振威拦在中间。但方振威长大身材昂然挺立,背影就像一株苍松,威风凛凛。那为首的瘦削青年道:“老爷子误会咱们兄弟的意思了,晚辈丘田木,这厢有礼了。”苏柳轻哼了一声,这人声音正是日间那说书先生,原来他故意装成老头。丘田木继续道:“江湖上谁不敬仰’驮经天马’的名头?虽说咱们兄弟未必会败给你,但决计如何也不敢犯了你的虎威。日后传出去,只怕正道朋友要追咱们兄弟到天涯海角了。”言下之意是我们武功上不怕你,但你的名声太大,朋友又多,我们不想和你结仇。方振威冷笑道:“如此说来,尊驾倒是不把老夫这对拳放在眼里了?”丘田木道:“话虽不错......”方振威“昂”了一声,那人打了个哈哈,又道:“只是咱们兄弟有求于您,不敢伤了和气。”

方振威走镖多年,自然懂得和气生财,听对方口气确是不愿与自己动手,便道:“尊驾意欲何为,明白告诉老夫。”丘田木道:“老爷子,你可知道你身后包裹里的是什么东西?”方振威冷笑道:“你们来劫它,心里最清楚不过,何必要问我?”丘田木道:“老爷子,这双生雪莲产自大理国玉龙雪峰,同株一体,雌雄互生,天下间再也寻不出第二株,他们的花粉有令人起死回生的功效。”方振威道:“那还用你说。”丘田木道:“我家少主为歹人所伤,命在旦夕,必须以此花粉救治。若不是事出紧急,咱们兄弟也不可能在这里埋伏,射死老爷子的宝马。”

苏柳、方玉娥都感惊讶,怎么总镖头骑马走了陆路?方玉娥稍一思索,便明白父亲的用意,低声向苏柳道:“原来爹爹怕雪莲有闪失,故意大张旗鼓地从水路出发,却自己一个人走山路。但这帮人狡猾,水陆齐截,才将爹爹拦在了这里。我和苏大哥寻不到局子里的船,多半是已被这帮人的同伴挟持了。”

方振威道:“如此说来,这雪莲不留给你,老夫便过不了这九华山了?”苏柳二人同时向对方望了一眼:“原来是到了九华山了。”丘田木唔了一声:“不仅如此,只怕贵公子也没办法回到您身边了。”

方振威一怔,道:“你说什么?”丘田木道:“为防意外,咱们兄弟先把贵公子请到了临安,以便和您交换双生雪莲。”方振威平素最宠爱自己的幼子,听到此消息如何不怒。喝道:“好卑鄙!先尝尝老夫的拳头再说!”说着便提起拳头,向那丘田木面门击去。

丘田木一动不动,他身畔的矮胖大汉猝然抢上,接过这一拳,与方振威斗在一处。那矮胖大汉重逾二百斤,双掌如扇左右翻飞,一副圆滚滚的大肚子就像肉球一样挂在身前,但和方振威拳掌交错之间,竟能上下跳跃、轻盈自如。方振威凭借三十一路“惊雷拳”纵横江湖三十余年,“臂挥生风,拳到惊雷”,自负少有人匹敌,他出拳既猛且快,招招意在制取敌方要害,但那矮胖大汉却以极轻盈的身法闪避,三五招内才轻飘飘地还上一掌,但每一掌都迫得方振威退开数步。方玉娥不由得担心起父亲,悄声问苏柳道:“苏大哥,你可能看出这家伙的掌法是什么来历?”苏柳双眉紧蹙,摇头道:“这胖大汉的掌法古怪之极,我从没见过。”

眼见方振威出拳一拳快过一拳,不知比开始快了多少倍,依然不能击中对方,心下惊讶:“仅这一个人掌法就如此精妙,若是他们五人齐上,只怕我要吃亏。”但他终究是久经战阵,半晌不能取胜,就要智取,呼呼连进五招,矮胖大汉轻轻闪过,心道:“看你还不还招么?”果然矮胖大汉一掌拍向他左肩,方振威脚下一个趔趄,叫道:“不好!”却是诈跌,左拳变抓,直拿对方右肘,便这么向后一拽,右拳从下面穿出,堪堪击到那矮胖大汉的小腹。他使出全力送拳,却忽然觉得这一拳像打在了棉花里,力道尽被消解,深陷对方腹部数寸。方振威一声惊噫:“碧蟾功!”抬头赫然瞧见矮胖大汉一丝憨笑,便觉得他满腹的肥肉瞬间收紧,把自己的拳头锁在肉中。

方振威急中生智,暴喝一声,那矮胖大汉“啊唷”惨叫向后连连倒退,立足不定,一跤坐倒;方振威右臂戟张,五指却捻成鹤嘴状停在半空,兀自呼呼气喘、满头大汗。原来他使劲全力,点到对方“血仑穴”,才迫他退开。

丘田木拊掌道:“方总镖头果然名不虚传,竟能破了胡长老的’碧蟾功’!”方振威收拳立稳,厉声问道:“老夫与丐帮素无瓜葛,胡长老亲自来刁难,是何用意?”丘田木摇摇头:“老爷子误会了,我这位大哥并不是丐帮的演兵长老。”

原来那“碧蟾功”是丐帮长老胡克柔的独门绝技,胡克柔在丐帮中居四大长老第四位,执掌弟子的操练、提调事务,因他身材矮小、一身肥肉,脸上有块老大的碧绿胎记,故江湖人称“绿蛤蟆”。他内功深湛,将一身肥肉练成了缓冲重击的高明武功,号称“碧蟾功”。方振威从没见过胡克柔本人,但“碧蟾功”的名头却早就听说过。他听丘田木这样说,借着火光看那矮胖大汉脸上并无胎记,才相信他不是胡克柔本人。因道:“他虽不是胡克柔本人,但终归是胡克柔的徒弟。丐帮帮规极严,几时开始纵容弟子做了响马了?”

那矮胖大汉已从地上站起,怒道:“不是乞丐!”意思是自己并非丐帮中人,竟自忿忿地回到丘田木身边。白须老者便欲上前与方振威过招,丘田木拦住,缓缓道:“九叔不是方老爷子的对手,还是让小侄领教领教。”

方振威道:“年轻人,有什么手段便使出来吧!”心中却想:“这五人倒算不上奸猾,否则一簇而上,我可没有胜算。”

正要分开马步领教,眼前忽然闪出一人,道:“总镖头稍待片刻,让我领教丘先生高招。”正是苏柳,他恼恨这丘田木骗了自己,一心要和过招。方振威大喜,身旁有人轻声叫了声“爹”,见女儿方玉娥一同前来,更觉轻松。

丘田木微微变色,旋即笑道:“峨眉苏六侠,久仰了!”苏柳道:“丘先生不必假惺惺,快把我家少爷还来。”方振威一听此言,怒火更增,挺身便要与丘田木动手。

苏柳道:“总镖头息怒,少爷既是我丢的,我便逼他送回来。”嗖地拔出长剑,双手合拱,剑尖垂直向下前倾,却是峨眉剑法的起手式“白猿垂首”,意示谦恭,他虽然怒不可遏,也不失名门风范。丘田木微微一笑,颇有嘉许之色,伴着一阵清吟,已将背后长剑拔在手中。众人在火光下看到那柄长剑瘦如竹枝、长过五尺,在月色和月色下竟泛出幽幽碧光,不由得赞道:“好剑!”

丘田木眉梢一扬,掣肘之间,长剑便随腕翻出。苏柳避过强锋,反手直取对方左胁,丘田木仗着剑长,竟不闪避,回剑削向苏柳左颊。苏柳快步游身向右,就这么分毫之差,便使长剑横削丘田木手腕。丘田木心中明白:“峨眉剑法高深莫测,我总得先避开他剑招,先削断他手中的剑再说。”打定主意,收剑后退。苏柳哪知对方心意,仗剑紧追,刷刷又进两招,丘田木仍是且战且退。

苏柳见对方忌惮自己的剑招,心中大喜,加之急于得知方牧风的下落,计算十招之内将对方击败。他这想法倒不是托大,实在是自己在本门剑法上参研日久,自负当世使剑高手中,除了师尊素履剑客,已罕有匹敌。于是连出急招,尽刺丘田木上盘要害,令他毫无还手余地。丘田木剑招远较苏柳迟缓许多,并不频频还招,只是一味腾挪。苏柳连击七剑后,便看到丘田木左肩破绽,暴跳离地三尺,当空一招“奇袭暴虎”,迅疾砍下。

丘田木连连退避,就是为助长对方轻敌的念头,见他换刺为劈,如何不开心,叫声“好”!五尺长剑猝然撞上,“当”的一声将苏柳的剑削为两截。苏柳暗叫:“糟糕!如何这般托大,忘了他手里宝剑。”心念电闪,丘田木已然攻来,饶是苏柳轻功卓越,一个鹞子翻身,向后逃开三尺,向方玉娥叫道:“扔剑来!”

方玉娥恼恨丘田木诡诈,避开苏柳的退路,放手将长剑平掷向丘田木胸前,意在迫他退后,这一招是苏柳亲传的“激流送客”,是峨眉剑法中弃剑火并的杀招,去势迅疾,锐不可当。但她关心则乱,早忘了对方长剑锋利,冒此险招,岂不平白又给对方送去一剑?苏柳心下叫苦:“娥妹鲁莽!”此时他身在半空,距丘田木已远;但如失此剑,能用的兵器就只剩下方振威手中一刀,他素来用不惯刀,那时己方便失去了优势。

仓促之间,苏柳记起手中尚有半截断剑,不待细想,也以“激流送客”把断剑射向丘田木,他腕力远胜方玉娥,断剑自然后发先至,这两柄剑便以犄角之势一先一后射向丘田木。丘田木如削断先来的断剑,后发的长剑便再也闪躲不开,哪敢冒险,只得仰身闪避。

断剑飞过,苏柳早已把长剑勒在手中,急挽几个剑花迫得丘田木无法出剑,便即退后。方玉娥自知犯错,大汗如豆,但见苏柳转头向自己微微一笑,脸上又一片绯红。

丘田木稍定一定神,再次进招。苏柳自知对方的兵刃锋利,并不正撄其锋,虚晃一招“银猢捞月”,反身游走。丘田木深明对方所惧,横削、斜挑、直刺,频下杀招。但苏柳经此过刚才的险情,早有计较,施展开通臂拳身法,脚下步步生风,丘田木半寸都挨他不着。通臂拳身法走的是天罡北斗方位,峨眉派认为猿是万物灵长,上通天意,是以能按照周天星相跳跃林间,使猛兽无法捕捉到它们。那天罡北斗共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方位,苏柳依步法时而守“天玑”位进“天权”位,时而移“开阳”位到“天璇”位,七个星位两两相易,就生出四十九种变化;天枢在斗首、摇光在杓尾,天枢、摇光反相而行,北斗方位便有四时之变化,如此又有一百九十六种变化。那丘田木虽然神兵在手,一时间又怎能领会到玄妙若斯的通臂拳身法。只能固守垓心,静等苏柳出招。

苏柳吃了一次大亏,不再冒然进攻,每进一招,都是蜻蜓点水,不待剑招使老,便即收回。丘田木眼花缭乱,时间一长,就觉得精力不济。那矮胖大汉看出端倪,便欲助拳,白须老者拦住道:“你不是不知他的脾气。再说以’越女剑’之利与人比试,本就坏了江湖规矩,我们再去助拳,他日更难在江湖立足。”

白须老者说话声音极低,但终究逃不过方振威耳力,听到“越女剑”三字,心中一荡:“越女剑是浙南龙泉山庄的镇庄之宝,怎么会在这丘田木手上?”他仔细端详丘田木用剑法度,再看他身形,疑虑更增:“这几个人行事端正,不像普通的响马。丘田木、丘田木......木,木易为杨,难道?丘田木,木田丘,这丘田木应该不是别人,正是龙泉山庄少主杨思岳!”他虽然没亲眼见过杨思岳本人,但近些年两浙间渐渐传言,龙泉山庄少主杨思岳潇洒绝伦、足智多谋,实为武林新一辈翘楚。他见那人面有病色,算不得潇洒绝伦,但论智计却已不俗。

方振威想通此节,朗声道:“龙泉山庄一门豪杰,干嘛来干......干嘛来与方某人为难?”他本想说“干嘛来干响马的勾当”,但觉言辞过激,恐有误会,便马上改口。此言一出,丘田木脸色大变,手上剑招也就迟疑了半分。苏柳瞅准时机,将越女剑斜引开去,径从摇光反踏天枢,欺到丘田木身后,左手拿住他右腕,这么一转,就将越女剑横在丘田木颈前。

白须老者、矮胖大汉齐声惊呼,谷口两个黑衣人也凛然而动。

方振威叫声“且慢”,上前拱手道:“尊驾可是龙泉山庄少主杨思岳?”丘田木向白须老者怒目而视,白须老者自知失言,俯身谢罪,这一举动便是承认了他的身份。

杨思岳正要答话,苏柳忽然叫道:“当心暗箭!”疏地推开杨思岳,将半空射来的暗箭挡在一旁。

霎时间,箭镞如雨般从两侧山上向下激射。众人忙取兵刃,左右挡格;苏柳抢到方玉娥身畔,将她护在身后。只挡了片刻,冷箭骤停。

方振威觉得肩头变轻,回头一看,包袱已不见了,大叫:“不好,双生雪莲不见了!”

刚才在乱箭之中,并不见有一人攻入谷来,那缚在天下镖局总镖头肩中的包袱,如何能在峨眉苏六侠、龙泉山庄少主眼前,无声无息间被人劫走呢?

方振威哼了一声,道:“杨少庄主心思缜密,不过抢个双生雪莲,就派了这么大阵仗消遣老夫。”言下便是认定是杨思岳在山谷设伏。谁知杨思岳等人面色更加忧急,摇头道:“老爷子误会,我们也着了人家的道儿了。”

方振威、苏柳、方玉娥尽皆吃惊,忽听山谷中有人呼道:

“秋林渡浪子诚邀苏六侠、方总镖头、杨少庄主,七日后赴临安太平楼一叙。”

高呼三遍,山谷中重又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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